思华年(24)
离沈氏绣庄越近,阿绫的心跳得便越狠。
他不敢声张,悄悄走进门。
外堂一张张架起的绣绷前换上了几张生面孔,好些年不见的翠金正站在帐台后跟什么人清账。她拿余光瞥了阿绫一眼,随即开始心不在焉,好容易收了银子打发走了客人,立马转身走到他面前,颤悠悠地开口:“你,是阿绫吗?”
“姐姐……”他笑了笑,“是我,我回来了……”
翠金登时就拉起他,往后院里跑过去:“老师!老师你看看是谁回来了!”
阿绫被她的尖嗓子吓得一激灵,赶忙提醒道:“别,别声张,我是跑出来的。”
“喊喊喊,如今都嫁人了,还改不了这样大呼小叫……”院子里,沈如正撑在是桌边,眉头深锁,满眼愁云惨雾。她抬起头,鬓边与发髻掺了不少银白,觑着眼看向翠金身侧,“这是哪家送来的丫头?回去跟你家人说,如今我不收徒了……”
许多绣娘到了四五十岁都有这个毛病,眼神不好,全因年轻时过度操劳。
阿绫缓缓走上前去:“沈嬢嬢,是我……”
沈如大惊,猛然起身,险些将胳膊肘前放凉的茶碗碰翻,亏阿绫眼疾手快替她扶住了。
“这!阿绫!你,你!怎么!叶家如何了?我昨日还叫阿栎去叶府外头等你来着,等了一整日都没等到!你是如何脱身的?可有被人盯上?我,我听说,叶家背叛了全家流刑,是真的么?”
阿绫点点头:“是真的,要放去南边,大概是去采石场……”
“那……”沈如来回踱了几步,转脸问翠金,“阿栎还没回来?事不宜迟,你赶紧去替他打点些行李。”
“嬢嬢……”
“没事,阿绫别怕,我叫阿栎陪你一起出城。他一回来,你们就动身,往西边走,去我老家。我在那里有个表兄,还有一片桑树园子,你们先去他家里避避风头……出了玉宁,他们不好找到你……”
“沈嬢嬢!没事的!”阿绫急忙拽住了翠金,“我没事……没人抓我……”
“啊?你?”
“钦差大人是对着叶家家谱拿人的……我,不在那上头……叶夫人不让添我的名字。”阿绫苦笑,没有提云珩,“我是被当做叶家仆役放出来的,所以,不会有麻烦。”
沈如呆望着他半晌,才松一口气,一屁股跌坐回了垫着软垫的石凳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如释重负,伸手来回摩挲着阿绫的肩头和手臂,“我总算是,能跟你阿娘有个交代了。”
不提便连着几年没人提。
今日小殿下在先,沈嬢嬢在后,竟不约而同提起阿娘。
“沈嬢嬢……”阿绫微微低头,“你千万别唬我,阿娘当年,当真是服毒自尽么……”
沈如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还念念不忘。
“……翠金,去前边看着吧。我跟阿绫说说话。”
打发了翠金,沈如单独带他进了屋,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包袱,打开摊在桌上。:“其实你阿娘……那日来过绣庄,只可惜我不在。她留了些银子给我,说日后若是你有需要,能帮衬帮衬你。谁知道竟真被她给料中了……叶家居然会倒……呵呵。也算是,自食恶果吧,人在做,天在看。”
阿绫打开鼓胀的荷包,里头尽是一点点攒出的碎银子:“……所以阿娘究竟为何……”
“事后我觉得蹊跷,去问过那个给她诊病的郎中。她的眼疾发展极为猛烈,似乎并不是劳累所致。你阿娘她看着温温吞吞一个人,其实要强的很。我猜,她既受不住自己的病这样一日日恶化下去,变成个废人。也不愿……唉……”
沈如的话戛然而止,可阿绫却猜到了。
阿娘是不愿拖累他。
他偶尔会想起临别时,阿娘那一行行莫名的眼泪,一句句沉重的叮咛,以及那个下意识,替他揉屁股的动作。
他后知后觉,阿娘一定猜到了……猜到他在叶府过得并不好。
“算了,说这个做什么。我叫人替你收拾一间房,以后你就安心呆在这里。”沈如暗暗抹一把眼角,“你好久没见阿栎了吧,他总抱怨绣庄里都是女孩,无趣的紧,看到你定高兴坏了。”
果然,阿栎冲进门来第一件事便是抱起他转了个圈。
眼见着要十四岁了,少年已经长出成人的轮廓,与沈嬢嬢差不多高了,就是身量太单薄,似乎是个头窜太快的缘故:“阿绫,哈,你怎么又穿成这样啊!倒是真好看,比我见过的小丫头都好看哈哈哈哈,若你真是个丫头就好了,我以后就不愁讨不到老婆了!”他一开口,声音哑得像只聒噪的鸭子。
阿绫挣脱了他,面子有些挂不住,如今他不再是个黄口小儿,也懂得了男女有别,扮成女孩还是有些害臊:“权宜之计而已,我这就要去换的。”
他跟着阿栎回房,接过一身旧衣。
“我阿娘说,你先穿这个凑合一下,就这一两日,得了空就给你裁剪新衣服。”
阿绫摇摇头,摸了摸干净平整的衣料:“不用麻烦,我穿这个挺好的。反正很快就长高了,做了新的也浪费。”他伸手比了比自己的头顶,恰好到阿栎的耳根。
拆掉发髻的时候,阿绫才猛然发觉簪子又忘了还。
怪不得殿下站在河岸边时,总是往自己头上瞄,是看到这跟玉簪了么,那为何不开口要回去呢……
“哇!这玉簪好漂亮啊!”阿栎伸手想碰。
他不自觉躲过那只手:“别……”而后忙补充道,“这不是我的……”
“小气,又碰不坏。”阿栎也没恼,吐了吐舌头,“叶家真是财大气粗。”
误会便误会吧。
阿绫扭头看向窗外,不知云珩这样帮他会不会被发现……不过,他是皇孙,哦不对,如今他是皇子了吧……应该不会有人敢难为他才对。
此刻脱了险冷静下来,他终于感受到一丝疲累,单手捏着簪子,坐在床边发起了怔。高高在上上的皇子,待他这样的市井草民,也会那样温和有礼的吗……细细回想,自己方才的举动多有僭越,不过那人似乎也没有计较……
“阿绫?”阿栎出去提一壶茶的功夫,再回来,人就睡了。少年叹一口气,替他盖上了被子,悄悄退了出去。
“阿绫……你,决定了?不去学塾?虽说你这个年纪有点子迟了,不过,你阿娘可总是期望你能做个读书人的……”沈如从账本中抬起头。
“是。我想拜您为师,学刺绣。”他端着一杯茶,跪在沈如面前,“求老师破例收下我。”
阿绫思虑再三,供养一个读书人实在辛苦,看叶书锦便知道了。
不单单是上学塾,请先生那些银钱。
想要学有所成,多数人要苦读数年,甚至十数年。这期间要用掉数不清的笔墨纸砚,昂贵的书本,将来赶考的花费更是不容小觑。且沈嬢嬢还有个阿栎要养活,他又哪里来的厚脸皮看阿栎忙前忙后,自己却恬不知耻地去上学塾。
如今沈嬢嬢年纪也不小了,虽说绣庄经营的有声有色,可供一个人读书都勉强,根本不可能负担两个人,何况她上头还有个年事已高的老母亲要赡养。
阿娘从小便教导他,沈嬢嬢对他们母子有恩,他来是要连阿娘的份一起偿还恩情的,怎么能添这样的乱。
“阿绫我问你,你是真心喜爱刺绣,还是怕读书花费太多?”沈如还有些犹豫。
两者皆有,所以他只答前半句,也不算违心:“阿绫是真心喜爱刺绣。沈嬢嬢您不是夸过我吗,说我天赋罕有。”阿绫从怀里掏出一方藕荷色素缎,上头是未完成的绣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