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34)
他伸手就往包袱皮里摸,阿绫眼疾手快,先他一步,自然而然将锦布一盖,遮起了那只随身携带的白玉簪,粲然一笑:“你吃过了吗?酸不酸?”
孔甯收回了扑空的手,转而捏上一颗李子:“还没,刚分完,剩下这几个我都拿过来了。那簪子好漂亮……是你的?”
“啊?嗯。”阿绫收包袱进柜子,岔开话题,胳膊肘在桌上抱怨道,“娘娘只说要花鸟,也不知她喜好是什么……”
“淑贵妃娘娘似乎是武家出身,除了年轻,跋扈了点,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好恶,差不多就得了吧。半年前我给他打了一对花丝镯,赏了十两呢。”孔甯讪讪一笑,“还以为上次的事涂公公会找机会怪罪,没想到他还挺看重你,我看这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他说着,伸手就往阿绫脸颊上捏了一把。
这话怎么听着酸溜溜的……阿绫淡淡赔个笑,没争辩什么,只觉得这手下的有点狠。待孔甯吃完李子走了,他跑到镜前照一照,果然被捏红了一块皮肉。
“阿绫……”阿栎鼓了鼓腮帮子,明明只有两个人的屋子,却忽然压低声音说起悄悄话,“我听说这个孔甯跟涂公公的关系,不一般……我总觉得他言语里不对,却又听不出哪里不对……”
阿绫微微一怔,这果真不是自己的错觉,连心思大条的阿栎都能感觉到。
他故作欣慰地拍一拍阿栎的肩头,语重心长:“……阿栎啊,你终于长大了……这一趟京城,我们总算没白来。”
皇宫……不喜欢……
第25章
御用造办处设在宫城内,离御书房只消走两刻那么近。
工匠们的住所在宫城东门外,每日卯时凭腰牌进宫,宫门落锁前离宫,不得擅留。
天气回暖,宫里迎来了喜事,年轻的淑妃被太医诊出已有三个月身孕,时隔多年,皇帝终于又要迎来新皇儿,大喜之下晋她为淑贵妃,抬了一个品级,后位悬空多年,如此一来,她头顶上就只剩一个协理六宫的皇贵妃了。
阿绫总算接到了差事,与其他几个御用的裁缝、织匠、绣匠一同,替即将晋升的淑贵妃缝制册封礼所用冠服,孔甯他们也开始赶制皇妃专属翟冠。
淑妃乃正二品,与他曾熟知的太子妃冠服稍有不同,皇妃的霞帔用妆花织云霞纹,无需刺绣,阿绫只需绣鞠衣与褙子的金线团凤纹即可。
他被孔甯提点过,说他年纪最小,来的又晚,做什么都要学会看前辈们的颜色。就好比他这手速,太快了,显得别人不如他勤勉似的。于是阿绫绣绣停停,有意配合其他人的进度。
可这造办处的气氛不比曾经的绣庄,每个人的嘴巴都咬的死紧,至多见了面相互行个礼点个头,而后各自沉默地做分内之事,仿佛生怕一个交友不慎,哪日就被牵连了。
阿绫来了这许久,没结交到什么人,除了偶尔下值后和阿栎一同,约上年纪相仿的孔甯去馆子里吃一顿,再无其他事好做,百无聊赖。
今晚阿栎多喝了几杯,睡前忍不住感叹一句:“早知道就留在玉宁了,这种地……”
“阿栎,别胡说。”阿绫适时打断他,毕竟隔墙有耳。
“是。是我又不谨慎了……不说了,快睡吧……”
阿绫替他抽掉发髻上的素银簪,脱了鞋,盖上被子,悄悄叹了口气,其实阿栎没说错什么。
虽然他从小颠沛,早适应了既来之则安之的生活,但来到这里还是不免后悔。京城与想象中大相径庭,他兴致勃勃而来想要一探究竟,可这天下人都心向往之的繁华之地,似乎只有无穷无尽的规矩与束缚。
玉宁府里虽也有贫富之分,人却大多活的惬意自由。
哪像这京城,天潢贵胄,达官显贵与普通百姓,却由一圈一圈高耸的城墙门楼隔开来,并不互通。
权利的最中心是皇帝后妃皇子公主们所居住的宫城,前庭除军机处等要地,还设有担负衣食住行之责的造办处,御茶膳房,等皇家专属机构。
向外扩张一层城墙,则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居住的皇城。皇城内王侯将相府宅林立,虽囊括秀丽的湖光山色,闲杂人等根本不能擅自行走,更不可无故接近皇家祭祀所用的太庙,社稷坛与蚕坛。阿绫他们的活动范围无非是几家食肆酒馆罢了。
而皇城再外头一圈,是文武百官,朝廷的各部各寺所在的内城。六部五寺,翰林院皆设于此。
至于小官小吏以及真正的平头百姓,市井烟火,统统被高耸的塔楼城墙隔在南边,那里叫做外城。
阿绫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就连这些也统统都是道听途说。他不像孔甯,父母家人就住在外城,每月初一十五可出城放风。
来此的两个多月里,他日复一日,天不亮便起床,收拾妥当后沿着同样的路线入宫上值,而后寸步不离造办处的院子,直至下值,原路返回。
早知如此……何必……唉,算了,不想这些有的没的。
阿绫翻了个身,听着阿栎均匀的鼾声入睡。
转眼,造办处的院中栽的紫藤老木抽芽开花,一树摇曳,阿绫的绣架搁在二楼窗子旁,抬头恍惚一算,这都五月了,京城花期要比南边迟上半个多月。
“阿绫,别忙了,下头叫我们呢。”孔甯拍了拍他肩膀,“淑贵妃娘娘宫里掌事的涂公公来了。”
阿绫心一沉,放下手中针线,先前来的明明都是小宫女和小太监,怎么今日掌事公公亲自出现……他小心翼翼问道:“册封礼不是过了么……这是,出什么岔子了?”
“看着不像,赵主事眉开眼笑的,应当是来封赏的吧。”
果然,正厅赵主事面前聚了一排十几个人头,金匠玉匠织匠绣匠一字排开,门前一颇有派头的宦官正慢悠悠来回踱步,着檀褐色,是个六品掌事。
见人齐了,赵主事对那人行个礼:“涂公公,就是这些人了。”
涂公公转身,目光跟随介绍一一扫过众人,身旁有小太监挨个替他封红包,说是娘娘赏各位办差尽心。路过阿绫阿栎时,涂公公原本有些敷衍的笑眼倏忽一睁,随即一笑,开了金口。
“听说自古玉宁府出美人,不想连小子们居然也生的这么水灵。几岁了?几时来的?我上次来这造办处还没瞧见你呢。”涂公公踱到阿绫背后。
阿绫见他看的是自己,便规规矩矩答:“回公公的话,过两个月十六,我们是正月十……!”
不想那涂公公不等他说完,竟一把轻掐在他屁股上。
阿绫后颈的汗毛倒竖,未及多想便啪的拍开那只手,一蹦三尺远,登时脱口而出:“你干嘛!”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喊完他自己也愣了,毕竟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人掐屁股,竟还是个太监,他没有丝毫心理准备。
话音一落,不远处敲敲打打的匠人们都停下了手头的差事,或惊恐,或意外地盯着他,涂公公兴许是没料到会遭此反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眼见是下不来台了。
一旁的孔甯见状,忙上前一步凑到涂公公跟前:“公公,他年岁尚轻,且才入宫,不大懂规矩,您可多担待……卑职日后定多多提点他。”说完,狠狠剜阿绫一眼,连带着赵主事都跟着一同赔罪。
阿绫见状忙忍下浑身不适,躬低了身子。
那涂公公冷哼一声,留下个白眼,扶着孔甯伸出的手,迈出门槛,还顺带在那殷勤的手背上黏糊糊揩了一把,看得阿绫粟皮炸了一背。
待他走远了,阿绫和众人一同直起腰,站在原地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只见赵主事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挥了挥手打发他们。
他悄悄与孔甯问道:“赵主事也是正六品吧……一个掌事公公,竟也这么大官威么……”
“那得看是谁的人。淑贵妃娘娘如今圣眷正浓,她宫里的人自然是要摆摆谱的。”孔甯叹了口气,“他可是娘娘的心腹,日后你可要小心,万万不要再开罪于他,到时可没人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