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65)
当年自己在回京途中遇刺险些丧命,和少师长女方淳容的婚事也跟着耽搁下来,如今怕是要旧事重提了。
身为太子,年满十八还未成婚着实不多见,过去他是无所谓的,太子婚事乃国事,本就不讲什么儿女情长。他未曾对什么人动过心,娶妻也好,生子也罢,像多数人那样顺其自然蹉跎个几十年便好。
方家根基稳固,世代忠良,于势单力薄的他而言,是份难得的助力。方淳容人如其名,性温淳,知书达理,人也机敏聪慧,与他年纪相仿,又知根知底,父皇这指婚的确是有意帮他一把。
可如今,一想到会有一个他并不心仪的女子坐在他身边同吃,躺在他枕榻同睡,与他肌肤相亲耳鬓厮磨,他竟毛骨悚然……那个人不该是方淳容,也不该是任何人。
他空落落的心头不知不觉被一个人填上了,所以他如今已接受不了旁人。
只是,他心仪之人……是个男子……
他要如何与父皇开口,与天下交代……
云珩心烦意乱地迈进书房,抬头便是一怔。
那人端坐窗前,沐在冬日暖融融的光里,眉目舒展,安般兰若,乍看像一副笔墨横资的画卷。
可沉静画面中又有不易觉察的变化,那细如柔荑的灵活指间隐隐跃动着一簇细小的光芒,像云上神仙在随意把玩一颗九天的星子。
定睛一看,原是日光落在金针上,随着敏捷的穿梭而闪烁。
阿绫捻起针线总是与他印象里的刺绣天差地别,并不寄托什么闲情忧思,仿佛是把自己抽离出去,每一针都是与年纪不符的气定神闲,倒有些超然外物的姿态。
“阿绫……”这名字念出口的一刻,心里仿佛也不那么烦躁了……
那人没听到这里的声响,目光垂在身前的绣纱上不曾理会。
四喜刚要提醒,云珩竖起食指比了个嘘,挥挥手叫他退下去了。
他站在书房门前看了半晌,直到木棉从后头轻扯他的衣袖,指了指食桌。他立刻出去看了一眼,饭菜统统没动。
他诧异地抬头,看木棉一阵比划。
“在等我?”他忽然有些后悔在父皇那里吃的这么饱。
“把东西拿到小厨房重新热一热。”云珩拆下发髻,换了身衣服,走到阿绫身边。站在一旁等他换线的当口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
阿绫猛一抽气,抬起头:“殿下回来了?”
“嗯,刚刚去了御书房,耽搁了,先来用午膳吧。”
“好啊。忍冬姑姑今日送了桂花鸭脯和文思豆腐,当年这些菜可都是春风楼的看家菜。”阿绫边说边收好金针,拿一块粉绫盖在了绣绷上才缓缓起身。
云珩才吃过,却也奋力灌下半碗文思豆腐,又尝了几口鸭脯。
“殿下吃这么少,可是哪里不舒服?”阿绫放下筷子,拿帕子沾了唇上的油。
“没有。回来前垫了些,不饿。倒是你,日后来了就吃,不要等我……”
“饭不就是要一起吃,一个人没趣。”阿绫笑了笑,“我也饱了,殿下忙吧,当我不在就好。”
当他不在……那何必绞尽脑汁硬要留他在宫里。
云珩淡淡一笑:“你也去忙吧。”
听说刺绣费眼,他特命人将绷架子设在书房最明亮的窗子边,坐在桌案前,一抬头便能看到那人心无旁骛的面庞。
原本还借着书册、奏折和茶杯打掩护,装作不经意看上一眼。可他发觉阿绫一旦摸到针线开工,便专注得令人叹为观止,若不是刻意走到他面前指名道姓与他说话,周遭一切嘈杂纷扰一概被他忽略。所以云珩批折子的间隙,都是放心大胆地抬头看,好不惬意。
阿绫每隔一个时辰都会起身活动筋骨,让疲劳的双目休息片刻,云珩也跟着放下书册和笔,叫人端茶和点心上来与他一同偷一会儿懒。
可眼见着才第五日,那一面松柏便已经要收尾了,细细看去,层层叠叠的针叶从翠绿到浓绿,光影细致,树干嶙峋,无一针不精妙玲珑,远看比画中还要生动逼真。
怪不得时常听四喜和忍冬说,赵主事总是把活安排到他头上,并不是欺负他资历浅,有这样的本事,谁会不喜欢。那淑贵妃再不待见他,还不是宝贝着那白孔雀的台屏,皇祖母开口都不肯割爱……
最奇的是,那原画图稿合在窗台上,仿佛被遗忘。
阿绫将绣完的一片纱从卷绷上拆下,铺在一旁。
云珩靠过去,拾起图稿看了几眼:“我看人家刺绣,要么一针一线都照着图稿,要么在底料上勾线,你……都不需要吗?”
阿绫手脚利落,三下五除二固定上了一块新纱,“一开始当然也需要。可这种事不就是熟能生巧吗,我四岁便开始拿针了,所以用不着。听老师说,我阿娘也不用的。”他没有抬头,开始从工具盒子里配线。鹅冠红、雪白、银、黄昏灰、淡灰蓝,一匝一匝码放在绣纱右上角,看颜色是要绣仙鹤了。
“且殿下的笔墨自如分明,也容易记。个别细处拿不准的地方再看看就是了。”他果然展开仙鹤那一页纸低头看了看。
“你这么绣……很快便绣完了吧?”
阿绫点头:“殿下放心,山水仙鹤再有个八九日就能绣好。”
八九日……好快啊……云珩心中一紧,尤其是一想到已临近年节。到时候他要回玉宁休假,这一走怕是要一个月不能见面……如今玉宁冷吗,山高水远,路上要给他准备些什么好?也不知他衣裳够不够穿,叫人打的手炉也还没消息……造办处的人怎么做事拖拖拉拉的……他回玉宁的绣庄,是不是要带些美酒点心孝敬老师走访好友?
他不知不觉盯着阿绫的手发起了呆,看着一根红丝线轻易就被劈分成了八份,准确纫入细小的针鼻里。他眼见着仙鹤头顶那一弯红出现在绣纱正中,没多久,红线收尾,换上了昏灰色绣颈子,这次更离谱,一根线劈分成了十六份,细到仿佛速只要度够快,便能取人首级。
“……殿下。”那人眼不抬,手也不停,“好看吗?”
云珩一惊,一颗心倏的悬了起来。
这,是刻意试探吗?油嘴滑舌的,不像阿绫会说的话。
“若是殿下有心,那个寿字,要不要亲手试一试?刺绣是心意,殿下若有孝心,太后定会很爱惜。”阿绫目不转睛,安如磐石。
……果然,人家没那意思,是自己存着非分之想,听什么都多了一层味道。
云珩叹了口气,悬了半天的心也被他叹回原处。
他抬眼看了看香炉,自己居然杵在这里盯了整整一炷香,难怪阿绫嫌烦了。
“我就……”他本想说一句算了,刺绣这样精细的活,于他这种笨手笨脚的人来说实在难以想象,保不齐一用力那纤细的纱都要让他戳个窟窿出来。可,拒绝那一瞬间他又忽然想到,若是阿绫要分神教他刺绣,是不是便可以光明正大在这晞耀宫中多待一阵子了?
“不着急。殿下先忙,空闲了再慢慢想,反正这对仙鹤我还要绣个几日。”
“……好。”
云珩转身回到书桌前,也不知这些不能为外人道的心思还能藏得住多久。
公主陪嫁的龙凤被绣完,诏书也只剩个尾巴了。
天愈发冷,阿栎赖床,连累着阿绫与他一同迟到。他们悄悄爬上楼,却发现赵主事和几个绣匠正围在一架绣绷旁,一同整理丝线布匹和周遭的杂七杂八。
“主事。”阿绫弯腰拱手,发觉屋子里的每个人都神色沉重,甚至有人垂泪。
“来啦。”赵主事叹了口气,没责问他们为何晚到,“我看到你诏书已经绣的差不多了……”
阿绫点头:“是……今日便能做完。”
“原本说年前不给你安排什么了,可事发突然,怕是要食言。”赵主事将刚从绣绷上拆下的玄色丝绒递给他,上头还叠着一张纸,“这件披风,是给太后的寿诞准备的,范师傅才绣完一截梧桐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