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146)
云珩瞄了一眼他满满的酒杯,只替自己添了一杯:“是这个意思。不只是丝线,你们前些日子不是还织出了珍珠缎么?这料子传入京城也是早晚的事,我……有路子,可以替你牵线。”
其实阿绫先前也想过增产,可一是手中银两有限,二是恐摊子铺得太大,人多事杂他管控不好,毕竟他也只是个半路出家的绣匠罢了。再者,这桑蚕之事与农事一般,看天吃饭,若是忽然闹什么灾害,摊子越大,损失越大,他怕一力承担不起。
“可,珍珠丝目前产量极少……”
“产量少倒不怕,再扩桑林,多养些桑蚕就是了。我此来,除了取衣裳,也是想去看一眼你的桑园和蚕棚。”云珩笑笑,“不瞒你说,我手头有些闲银,刚巧也眼红你这生意。若是你愿意,我与你一同经营可好?”
“……这……我……”阿绫有些傻眼。
他这失忆的戏码演得本就辛苦万分,不想云珩竟然还配合上了,再这么下去,迟早露出马脚。
“也不着急,你慢慢考虑,且就算要扩林也要等明年开春不是。”云珩误以为他是不敢轻易交付信任,连忙改口,“先吃饭吧,生意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见他心事重重,云珩也不为难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在一旁喝酒。
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阿绫食不知味,直到走出酒楼,脑子里依旧乱麻一团。
起初选择做生意,只为养活自己,顺带照顾身边的人罢了。后来误打误撞渐渐上道,也不过是想有朝一日在玉宁替沈如办一座绣学,日后能与老师一道,专心教授刺绣技艺,安度余生。
眼下有可靠之人愿意与他共同承担,他求之不得,可这人却偏偏是云珩。
要么他不爱说谎骗人呢,一时冲动考虑不周全,后头便要跟更多的谎言去圆,总要担惊受怕会被识破,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实在太累了……他重重叹了口气,看着散在夜色里的白雾,满心纠结,甚至动了实话实说的念头。
干脆跟云珩坦白,其实自己什么都没忘,对方若怪罪,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愁什么呢。”声音从背后传来。
阿绫一激灵,险些就忘记还有人跟在他身边,连忙停下脚步:“不早了,你不要再送我了,回去休息吧。”
“不是送你。恰好与你顺路。”云珩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指了指不远处,“那间院子最近在转手,我见价钱合适,便买下来了,以后来看你,也方便些。”
“以后?”阿绫一怔。
“我知道……”云珩语速极慢,眼神也有些朦胧,似乎是酒意上头,所以失去了分寸感。他抬起手来,伸手抚平阿绫斗篷上乱糟糟的兔毛领子,低声道,“我知道你不记得我了,还有些怕我。可是,先不要着急推开我好不好?”
直白坦诚的目光最让人难以招架,阿绫只觉得这每一分耐心,每一分纵容,每一分妥协,都是对自己良心的拷问。
他眼圈一红:“那,若是我一辈子都记不起那些事了,你会放下我么?”
“若是你记不起了,我们就重新开始好不好?哪怕你现在不喜欢我,甚至都不愿问一句我是谁也没关系,来日方长,我不急,一点都不着急……我可以等,等你慢慢想起来,或者等你愿意重新接受我,喜欢我……但是,但是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阿绫……不要丢下我……”
第123章
不要丢下我。
这人定是醉透了,不然一国之君断不会在外头说出这种话。
他似乎还是这样需要着他,和很多年前一样。
云珩抱着他,所以看不到他忍住不敢眨眼,却依旧控制不住滴落的眼泪。阿绫急忙伸手拂掉,一条胳膊环到云珩背后去拍了拍。
其实他们今晚喝的不算多,满打满算一坛而已,以云珩的酒量,不至于醉成这样。可长途奔波的疲惫,加上情绪低落,人比平日里更不胜酒力。
云珩的下巴垫在他肩上,声音低沉而含糊,像是在说悄悄话,可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他心里。
“阿绫……你说,到底哪边才是梦啊……”云珩歪头用鼻尖蹭了蹭他耳垂,深深吸气,长长叹息。
阿绫一手捋顺着他的脊背,另一手挥了挥,果然,立刻有侍卫从几丈开外的暗处跑过来,对他低头拱手:“公子。”
“你家主子喝醉了,快扶他回去睡吧。”阿绫反手握住云珩勒在他腰上的一只手腕,想与他分开,可那双手臂却牢牢缠着他。
他被勒得呼吸不畅,拍了拍云珩:“松手。”
那人闻言反而勒得更紧了,生怕他跑了似的。
“嘶……”阿绫觉得骨头都要给他勒断了,无奈抱怨了一句,“疼……”
话音才落,那两条胳膊倏忽一松。
云珩醉眼迷蒙地看着他:“哪里疼?”
还听得懂话就好。
阿绫叹了口气,哄他道:“你跟我走好不好。”
“好。”云珩点头,伸手牵住了他。
阿绫忙给随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带路,就这么一路拉拉扯扯,将云珩送进了冷冷清清的院子,又送到卧房中。
阿绫等他彻底睡着后,才得以从他掌心里抽出手,替他脱下靴,拉上了被子。
侍卫默默在他身后点燃了桌上的灯台,阿绫借着光亮环顾,一看便知,是才买没两日的屋子,只一套桌凳,东西还没置办齐全,素阳的深夜和凌晨有时会冷得结冰,屋里却连个碳笼都没备上。
见人睡得熟,他伸手进被子里摸了摸云珩身下的床褥,睡了这半天也没能捂暖,于是他转身走出房门。
侍卫年纪不大,跟在他身后,惶恐都写在脸上了。
阿绫心下好笑,猜他定是头一次见识到云珩这般无状,生怕明日主子清醒过后一个不愉快,随意寻个由头将他灭了口。
“没事了。敢问阁下贵姓?”阿绫主动与他搭话。
“小的何顺……”
他点点头,接着问道:“这次来素阳,他只带了你一个人么?”
“啊……不是,呃……那个……”何顺吞吞吐吐,应该是被提前交代过什么,不敢乱说话。
阿绫会意,改口问:“没带丫头是么?那晚些我送个碳笼过来吧,入了夜还是会冷的。你在这里守好。”
“是。”侍卫毕恭毕敬,躬身行礼相送。
阿绫回到宅子,元宝正在倒座房里核库存,见他主屋点了灯,急忙跑进来:“你回来啦!”她满脸坏笑,腔调戏谑得很,“这——么晚才回来啊,去哪里了,老实交代!”
“吃饭。”阿绫看她这样子便知她定是见过云珩了,“今日,他几时到绣庄的?你也不提醒我一句。”
“才过午时就来了,是他说不让惊动你的,免得误了你的事。”元宝啧啧两声,“就那么坐在角落里,不声不响的,你专心致志地刺绣,他眼都不眨地看着你,看到天暗了,人都走光了他也没挪过地方。”
“他一个人来的?”
“不是啊,马车后头跟了四个人,不过他下车之后,只留了一个跟着他,候在绣庄门口,其余人赶着走了。”元宝神秘兮兮地看着他,“而且……我看到刘大夫也在其中。”
“嗯?哪个刘大夫?”阿绫素日也不大生病,去医馆通常只买些做香脂的药材罢了,从来也没给大夫没诊过脉。
“不是,不是我们这里的大夫!哎呀。”元宝皱眉,嫌弃他记性差,“就是两个多月前,转卖我们铺子的那个刘大夫!原本要在绣庄隔壁开医馆那个!”
阿绫一惊:“你,看清了?说不准只是长相相似,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我记得那个刘大夫看着可有点年纪了,少说也有四十,他身边可都是些年轻力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