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18)
一碗肉丝粥下肚,他精神了些,可依旧不大敢动,元宝便拿了颗昨日未能尝到的露州贡橘替他剥开皮,一瓣一瓣喂到他口中。
小丫头一脸困顿,到底是熬了一整夜。
“我自己来吧。”他试着撑起身,赫然发现自己没穿裤子,又忍着疼趴了回去,不忘给自己扯被子遮好。
“别动。”元宝慌忙制止,“大夫,说,三日,下床。”
“……要……那么久吗……”他试着动了动腿,牵起伤口一阵痛麻。
他有些惦记阿娘。
昨日那一番折腾,阿娘定是吓坏了,一定担心地睡不好。阿绫最怕她哭,那双眼睛可不能再哭了。可自己这幅样子也决计不能给宋映柔看到……
小小的人正愁着,便有人进了院子报:“老夫人到。”
元宝慌忙迎出去,又随从老太太和大丫头回到床前。
阿绫脑筋一转,龇牙咧嘴爬起身,在床上硬生生跪了跪:“给祖母请安。”
“快别动。”老太太掀了被子,看了看他高高肿起的屁股,上头青紫交加,瘀血不散。
“祖母,阿绫有一事相求。”
“……想去看看你娘亲?”老太太叹了口气,“昨日的事,我都清楚了。阿绫,我曾经叮嘱过你,要安安分分呆在府里,才能保你们母子平安,如今你想想,是也不是?”
“是……”
“那你怪不怪祖母,昨日并未阻拦她们管教你?”老太太捋一捋他的头发。
“阿绫不敢……”
“罢了,先叫你这小丫头替你跑一趟吧。你不准动了。”她挥一挥手,叫人留下些鲜果补品,叮嘱道,“丫头,每两个时辰换敷药,三个时辰喝一次内服,以后少爷短了什么,你不必去北院,就来我院子里要。记住了?”
“是。”元宝低下头。
宋映柔拖着一条伤腿收拾好屋子里的一片狼藉,靠在塌上一夜未眠。
她不知阿绫在叶府会遭受些什么,愈想愈怕,眼睁睁熬到天亮,一小块天空从星灰亮成云水蓝,喜鹊声声鸣叫,最终叫出了初秋独有的一片碧青。
那格子里本有一条技法略显稚嫩的金鱼,如今却只剩一个突兀的窟窿。
眼前一白,又一阵刺痛,她无奈合上双目。
如今这眼,畏强光,夜里盲,无风也时常流泪,刺绣超不过一个时辰便开始刺痛,夜里还会头痛,连成片的痛。
她去看过大夫,大夫说见过许多视物模糊的绣娘,可那都是四五十岁开外的,她这要么是先天有隐疾,要么是疑难杂症恶化,总之都是要花心思好好养着。她如今才二十八,却渐渐不能劈丝纫针了。
活了这些年,她只刺绣这么一样本事,若是再拿不了针,便是个废人。
笃笃笃。
屋门被轻轻扣响,宋映柔一愣,这个时候,是什么人来?
“阿绫?”她看着门外的小豆丁用力眨眼,仔细瞧了瞧,不对,不是阿绫。小丫头与昨日的阿绫打扮如出一辙,定是叶府的人。宋映柔心中一紧,慌忙问道:“阿绫呢?你是叶府什么人,他,他是不是出事了?”
小丫头赶忙摇头:“没,没事。我,我我是,元宝。”她提起竹篮,掀开盖在上头的丝绸,露出一篮子鲜果和一包药材,“少爷,叫我,送,送过来。”
宋映柔狐疑地接过篮子:“那他如何了?受责罚了么?”
元宝不自觉清了清嗓子,按照阿绫教她的说法,点点头:“罚了。罚他,禁闭。所以,我来。”
“啊,是么……”宋映柔笑了笑,弯下腰摸摸她的小脸,忽而一愣。但她依旧未动声色,接过篮子放到桌上,“你叫元宝对吧,进来喝口水吧。”
元宝摇摇头:“不了,我要,回去,照……陪,陪少爷,禁闭……他,他以后,再来看,看您……”
宋映柔看着眼睛都快睁不开的小丫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那谢谢你,元宝,以后阿绫还要拜托你好好照顾。”
待人走远了,宋映柔收敛起一脸假笑。
孩子的心眼到底太稚嫩。她凑近闻了闻,果然,篮子扶手上还留着跌打伤药的清凉味道。看那丫头一夜未睡的样子,她不难猜到阿绫现状。但凡伤的不厉害,阿绫都会亲自来看她的。
她心中绞痛,却无能为力。
“阿绫……是阿娘拖累你了……”
寄人篱下。
第14章
今日是他六岁生辰。
阿绫一早起床去给祖母请安,又软磨硬泡央求祖母允了自己出府。
老太太见他实在可怜,无奈答应,还顺带叫丫头拿了些鲜果,又叫了个小厮跟着。
阿绫进屋时,看到桌上竟摆满饭菜,正当中是一整只花雕蒸鸡。
宋映柔似乎猜到他要来,早早准备好了等他。
看到他一身与初秋晴空一色的圆领袍,宋映柔眼前一亮,这还是他头一次不必扮成丫头,以叶家小少爷的身份大大方方出府。
“真好看。”宋映柔右脚微微跛着,迎上前搓一搓他的衣料,缠枝海棠绫,质地柔软色泽光亮,看样子叶夫人虽然不待见他,倒也不敢在老太太面前公然欺辱。只要阿绫足够安分,不要送人把柄,便不会出事。阿绫比他们叶家的长子叶书锦年幼十岁,事实上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宋映柔猜想,那林亭秋心中一定也有数,不过是忌惮着自己罢了,阿绫是受她连累。
她只字不问十天前那一场闹剧,装作看不到阿绫坐上凳子那一瞬藏不住的龇牙咧嘴。她猜想伤定是在屁股上,那还好,打不出什么毛病,只是痛而已。
阿绫偷偷与她分享府里的小秘密:“阿娘,我看到大哥把小人书贴上楚辞的封皮,偷偷藏在旧书堆里来着。不过我答应他,不告密。”
“是么,那阿绫要遵守承诺啊。对了,之前忘了问你,上次你救回去的那个小弟弟,送回家了吗?他是哪家的小公子?”宋映柔看到他今日的打扮,没来由想起那个比阿绫更不像孩子的。
“……阿娘……”阿绫尴尬地吐了吐舌头,“他可不是小弟弟,是小皇孙云珩,太子殿下的儿子……”
前几日,阿绫去给祖母请安时,恰巧遇上父亲先一步进了佛堂,他便在门外乖乖候着。
叶静远是去跟老太太辞行的,说是行宫里的贵人们要启程回京,他也要陪着去。
“做好你的本分,皇家那些事,少掺和,此次云珩小殿下若是真在玉宁的地界出事,我们叶家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叶老太太不放心,叮嘱道,“留心别叫人利用了。织造局是块肥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
“放心吧母亲,儿子有数。不过这事倒未必是冲我们,八成是太子殿下的内忧。那云珩小殿下胎里就不足,好容易保下来,却又是中毒,又是生病,能挺到今日也是命大。”
“是,都八岁了,看着还跟阿绫差不离高,唉,皇家的孩子,难养活啊……何况他母妃已经不在……”
阿绫歪歪头:“阿娘,皇帝不是全天下最厉害,最富贵的人嘛,为何祖母说皇家的孩子难养?为何还会有人算计云珩小殿下呢?”据他所知,孩子难养活的,都是最穷困潦倒,连温饱都难以为继的人家,可是,皇帝不是坐拥全天下的财富吗?
“……祖母他们说的难养活,意思并不是没有饭吃,没钱治病。”宋映柔叹了口气,将阿绫抱到腿上,“就因为皇帝是最厉害的,所以他的儿子,孙子们,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变成这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但那最厉害的人只能有一个,他们就只能手足相残……”
“手足相残?”阿绫眨眨眼,“意思是……是他的兄弟要害他?可,可他们是亲兄弟啊……”
“这个,权利的事,阿娘也说不清,阿绫想知道的话,要要去请教先生了。”宋映柔摸摸他的头,“不说这个,阿绫饿了吧,小寿星吃长寿面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