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之远[重生](145)
“我之心意,岂容他人置论对错?”
“你便是经历得太少。”言弃道,“总拿书上的那些天尊言、天道言去背去靠,世上哪有绝对的对与错?你觉得对的,保不齐在别人眼里便是错。你觉得错的,说不定又在无形之中救了谁于灰暗之中。”
“年轻人,救什么苍生啊?苍生管过你死活吗?”
玄知灰败的眼眸轻动了下。
仍像无情无欲的神仙,说出的话却开始像个俗人。
“于我之心意而言,我之死活,与苍生比,不过一草芥。”
“可苍生之死活……”千寿宫这七年,他似乎想通了这道理,“抵不过他。”
“我想救他……如何救?”
言弃狡黠地笑笑,举起自己画了多遍的阵法稿子,“像我一样,多试试呗。”
玄知默然,“可我机会有限。”
言弃道:“那你想怎么救?”
玄知沉声:“最保守的法子,就是最安全的法子,我试不了太多错。”
若情爱是因。
那阿一需得爱一个值得爱的人。这份爱,会有结果,过程即便会有小的磋磨,可结局总会美好。
——是求得到。
而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受万人谴责,深陷痛苦而看不到出路。美好的出路不是一个人说了算,也不是两个人说了算。天地茫茫,天道苍苍,有舍有得,亘古真理。
不会有结果的东西便该早早舍去。
尽早,尽早。在动心之后,情深之前,狠狠掐断。
——
入秋,京师渐渐人心惶惶。
皇帝耗费巨大,供观星台那位不知从何来的国师钻研劳什子长生不老。
宫里那位贵妃又呕了血,竟是接连昏迷半月。这时宫里查出有臣子勾结千寿宫的宫人,在贵妃衣物、吃食上撒入少量钩吻草粉,竟已连下了四年有余。
今上自然震怒。
狱司连月「请」进朝中大半清流之臣,一审便审出一宗牵连甚广的毒杀贵妃及谋逆案。朝中经历血腥清洗,一时人人自危。
偏生这时,南方水灾又起。竟有逆臣逃至南方,煽动百姓,揭竿起义。
今上行事霸道,当年削藩一事早引起各地不满,此刻纷纷见缝响应,还打的是「除妖妃、清君侧」的名头。
藩王们还请出了正道几大门派出山。说是京师那位国师除了钻研什么长生不老之术,还在秘密研究些毁天灭地的禁阵,若他建成,天下安有宁日?
有一向不牵涉凡俗之事的道门相助,战事由入秋竟拖至冬日,叛乱迟迟未被消灭,更助长叛军气焰。
隆冬,初雪过后,京师大街小巷开始传这样的消息——
宫里那位贵妃,只怕时日无多了!
可笑那昏君,错将无用邪修认了国师。反将真国师困在宫中,日日行那罔顾人伦、藐视天道之事。
一人要想站到至高无上之位,是极难的。但将人由至高无上之位推下,是极容易的。
——
“陛下。”
“陛下。”
太医们满脸哀戚,低头向晏轻衣行礼。
为了接连不断的战事,皇帝已许久没踏进千寿宫,面色疲倦,形容也已消瘦许多。
侍女们俯首低泣,太医阖眸叹息,晏轻衣满目所见皆是萧然,忽然明白了什么。
帘帐已被挂起两边,空荡荡的,像预告着彼此磋磨的什么东西终将结束。
“玄知……”
晏轻衣轻轻跪在榻前,握住他冰凉掌心,一遍遍摩挲自己脸颊。他不再说「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只喃喃他名字:“玄知,玄知。”
玄者,道也。
玄知,玄知。却不知道。
许是被他下颌薄薄的青茬扎到,玄知摩挲他下颌,脸侧过枕头,眸光定定深望他,“陛下消瘦了。”
晏轻衣缓缓笑开,美人一笑足以令人心旷神怡,“你也消瘦了。”
“我都认不出你了。”他虚埋进玄知臂弯间,语气分明带笑意,撒娇似的,可脸深埋其中辨不清神色。
“我还认得出你。”玄知说。
晏轻衣道:“那你以后也要认得我。”
玄知顿了片刻,“嗯。”
宫人太医们都静悄悄退了下去。
静得只听见火炉噼剥响。窗外似乎有屋顶的雪消融,簌簌掉到地上。
玄知恍然:“原来下过雪了?”
晏轻衣道:“嗯。今年的雪可漂亮了,本想找你一起看的,可太忙了,你也总是睡着。下回咱们再一起看。”
玄知沉默片刻:“我给陛下舞剑,你看吗?”
晏轻衣头埋在他臂弯里,蹭了蹭:“嗯。你舞。”
玄知说:“守一剑剑身纯黑,适合雪天舞。我会带阿一去院里,将剑鞘抛给你保管。你坐在廊下,小兔子一样。眼睛亮亮的。但很乖,很安静。”
晏轻衣道:“然后你舞剑,看似轻飘飘的。力道却激起地面阵阵细雪,它们撒开来,像梨花一样。”
晏轻衣笑了笑:“非常好看。”
“嗯,人也好看。”
“我以前一直吵着要你教我使剑,却总是没时间。也没办法了,只能下回你再教我。”
玄知抬手想摸摸他发顶,可已没有抬起的力气。晏轻衣牵引他手放在自己头顶,玄知幅度极小地抚了抚。晏轻衣弯起眉眼:“这么喜欢摸我头发?摸乱了,下回可要你帮我捆好了。”
“这是手艺。”玄知静静说,“得学。”
“我有很多,都得学。”
他顿了下,语气郑重。
“我学晚了,不要怪罪,阿一。”
晏轻衣凝望他的眼睛,唇角渐渐再难勉强地弯起。
“我也学晚了。”晏轻衣轻轻吻他手背,“什么叫留不住。”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过于冲动,过于草率自负,过于不成熟。恨我,便会记得我吧,玄知?”
“不会恨你。”
将死之人口中很难听见如此笃定的口吻。
“也会……记得……”
他轻轻闭上了眼。
晏轻衣怔了怔,心后知后觉开始泛起凉意,如坠冰窟。
温热的泪珠滴落。玄知的手不受控制要跌落,他却紧紧攥住那只手,留它在自己发顶。
泪光模糊中,他隐约看见了不知是什么时候的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宫装女人身边玩沙子。那女人面庞分明陌生,却让他想起早已过世的母后——她们给他的感觉是一样的。
幼年的他捧起流沙。
女人温柔对他说:“阿一,留不住的东西,便随它去吧。”
晏轻衣使劲眨了眨眼。
他一晃神,那只紧紧攥住的手便松开,由他头顶落去。
雪一样,消融。
作者有话说:
这只晏轻衣就是陷入障的阿一嘛,所以看见自己贵妃娘了。
原谅现在的他们,要学的真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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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执念相|十一
——
晏轻衣从噩梦中惊起, 茫然垂下眼睫,室内月色如霜, 映着雪光。
他怔愣着伸手, 触碰寂寥的墙面。墙影惨淡,也无树影,也无蝉鸣。
原来寂静与空白, 是一种更加的扰乱与不安。
他披衣坐起, 既难以入睡,又不知到底该做些什么打发空白的夜。于是安静坐了一会儿, 点起豆点大的烛火, 查看墙上挂着的舆图。
偶尔抬起眼,看着空白到如雪洞的房间, 眨眨眼,感觉不到自己在做什么,甚至连自己的存在也无法清晰感知。
作为一个皇帝,他是极其不合格的。所谓平叛,于他, 不过是找件事做而已。之所以没日没夜地处理军事政务,只因这是皇帝该做的。他不知自己做这些的意义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