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之远[重生](193)
还没找到好友千华子,便听护山大阵最前方的弟子一声呵斥:
“抱元子!放下异数!”
“若你执意叛道,休怪我护山大阵无情!”
笑红尘恍然抬眼望去,万剑阵法中央,自家大师兄抱着一个白发苍苍、手臂枯槁的老人跨出殿门。
那老人的身子枯瘦,几乎萎缩成小小的一团,白发过长,遮了大半张脸。大师兄的玄色外氅披在他身上,又遮了大半个身子。一动不动,只有干枯的手臂随行走晃动着,不知死了还是活着。
笑红尘怔然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是阿一?
那个初见时梨花树下蘸墨写字的孩子?
那个佯作声势、乳臭未干的小子?
那个懒懒散散、却又倔犟执拗的美少年?
还是那个一袭红衣官服、沉稳平和的青年官员?
而大师兄的动作那般温柔,恍若紧抱着的人是他此生挚爱。
这般神态动作,不会有错,也向众人愈加证实了那个道侣的谣言。
笑红尘动了动唇,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劝解的字。一股无由来的愤恨冲刷心头,却又茫茫然,不知何起,又不知归于何方。设身处地,若他是大师兄,他绝不会原谅……
毕竟——
那是自家大师兄最疼爱的少年啊。
只是不见了五年,他们便将他变成了这副模样。
“抱元子!若你执意叛道,休怪我护山大阵无情!”
为首弟子又厉声重复一遍。
笑红尘看见,自家大师兄充耳未闻,在万剑阵法中央单膝跪下,细细查看怀中人情况。指尖搭上他手腕,眉头皱紧,而后渐渐怔忡晃神。
从前,抱元子最信命。
他奉天道行事,命为天定,岂不信命?
可命,也会转头来嘲笑它最虔诚的信徒。
怀中的阿一已苍老得发不出一个字,最后发出的气音更像是无意义的呻//吟。抱元子恍惚间听见五年前,营帐灯下,他举起手中断成两截的竹筹,掷落在郑允珏眼前的声音。
一字一顿,无悲无喜。
“命格已绝,结局已定。我不能改。”
有多残忍。
他今朝才明白。
抱元子麻木地拥紧怀中的人,绝望地发现,仅存的体温也开始抛弃他的阿一。
抱元子像做错了事般,慌张抓起阿一垂下的手腕。可它像流沙一样,握不紧,越用力越留不住。
对了!还有道侣,道侣间的生死契!
他还是神君玄微时便知道,自己的命格得天道厚爱,更与天同寿。若与谁结为道侣,以生死为契,便可将自己的寿命与对方共享。
不知道在阿一身上有没有效,但眼下已是病急乱投医。
抱元子急忙在自己手腕上划上几道符文,又捧起阿一枯瘦的手腕,划上符文。阵法外有见识的人皆能认出,此乃道侣之契,还是羁绊最深的一等生死契。
为首那名弟子似乎都叹息一声:
“放弃吧,他已经断气了。”
“若交出芥指,我们可以放你离开。”
芥指中的锁魂阵还锁着异数神魂,只有连芥指一同毁去,才能使其神魂俱灭。
“离开?”
在场众人清晰地听见抱元子一声冷笑。
“我可以离开,可是——”
“谁把我的阿一还给我?”
一股凛冽如玄妙大道的剑意,自抱元子身上蓦然爆发。
“不好!”为首弟子高喊,“起阵!”
嗡——
万剑齐发。
浩淼剑意与其相撞,万剑瞬间折损近半。
“后面的弟子快顶上!”新一轮弟子从后头接替,空缺的剑位也被补上。待一轮剑折后,又有新的一拨剑顶上。
抱元子在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鹤鸣山。
“老笑!”笑红尘丧魂失魄间,身后一道声音传来。
笑红尘回头,望见千华子身后的六大派掌门,愈发骇然。除了清都山和玄天观的掌门,六大派掌门竟来了四位。
他们接替了四名弟子的位子,剑阵瞬间成滔天威势!
更有其他门派的弟子,凡在蜀中游历的,均受门派号令赶来支援。
笑红尘几乎站不住,瘫倒在千华子怀里。
“大师兄……大师兄……”他崩溃恸哭了起来。在众人为对付抱元子一人而棘手不已时,唯他瘫在好友肩上,孩子般放声大哭。
大师兄必死于鹤鸣山上!
无人能挽回。
他正是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结局。
围剿维持了三日三夜。也是这时,道门众修士才清楚地认识到,抱元子道法之深厚,仅一人便可抵四名六大派掌门及剑阵其余弟子合力一击。
如此惊才绝艳的道门第一人啊!
每一名轮换上阵的弟子都带着敬意与悲壮。因为他们都知道,如此惊才绝艳的第一人,将由他们亲手扼杀于此阵之中。
一人,终抵不过千人。
三日三夜,剑阵终于停了。
竟也无人欢呼,无人喜悦。
有人悲,异数神魂最终被其放去,劳碌五年,终成一场空。有人叹,这般不世出的天才若是活下来,未来还不知能带领他们道门到何种高度,可惜却囿于情爱,叛逆正道。还有人引以为戒,天道苍苍,就算你是天命之人,给你的,天道也能一一收回。
任旁人如何评判。
剑阵最惨烈的中央,满身剑刃、已僵硬不动的抱元子,怀中仍紧抱着他的至爱。
笑红尘收殓大师兄时,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大师兄的手分开。他转身正要抱起阿一时,一个小女妖忽然从后山钻了出来,笑红尘认出那张脸,怔愣间任那小女妖一剑刺中自己左肩。
“道长和爹爹不需要你们来假惺惺!”
小女妖痛骂:“我恨你们这些伪君子、卫道士!等我法力修成,定将你们这些人杀得一干二净!”
笑红尘捂住左肩,不敢喊人来,只能任由小女妖抱起阿一,窜入山林之中。
笑红尘苦笑着,转头望向棺中安睡的大师兄。
笑着笑着,湿咸的泪水便滑下来,同左肩的血水杂糅到一起,滴到千疮百孔的地面上。他跪在棺前,额头重重磕在棺沿上。
“大师兄……错的究竟是谁呢?”
——
如果要恨一个人,恨的应该是谁呢?
前尘如风散去,旁观完一切的衣轻飏站在风中,吹乱的发丝迷了眼睛。低下头,脚下是晴空及大地,而他正位于云端。
仇之境么……仇恨消解,方可通天?
他之仇却不可消解。
既如此,如何离开这幻境?
云中忽然传来几声鹤唳,穿透云霄。
衣轻飏似有所感,仰头望去。仙鹤自他头顶掠过,云遮雾绕间,视野所及,隐隐可见一道白衣身影端坐九霄之上。
……谁?
那人绝不是大师兄。他身上有股,令衣轻飏直觉厌恶的东西——高高在上,垂眸众生,仿佛自己便是规则的化身、万物的法则,纵观人间苦难亦可无动于衷。
那人缓缓开口。
“汝有何仇?汝有何恨?”
衣轻飏听出,这道毫无感情的声音,便是他进入秘境时宣布规则的那道神识的声音。
那道神识,不是天道的一缕残念吗?
衣轻飏警觉地微眯起眼:“你是何人?”
那道毫无感情的声音继续道:“吾无相无形,非众生相,也为众生相。吾不是任何人,也可以是任何人。”
这般神神叨叨的话让衣轻飏厌烦,不耐地挑了挑眉:“你便是传闻中,三清境之上的无上洞虚天尊?”
“汝可以这么认为。”那道声音说。
衣轻飏唇角微弯:“据说,你号称无所不晓,无所不知?”
“是。”那道声音说。
衣轻飏淡声道:“我正有一问,可否请教天尊?”
“请问。”
衣轻飏轻轻一笑:“预言说,我生为异数,一切罪孽便该我所得。”声音冷了下来,“我却不解,自己究竟何罪之有?若是天尊能说清楚,一切确实该我所得,那我也就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