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撒怎么了?(93)
“这话对我说没有意义,”以撒说,“我不需要道歉,该听到道歉的是那些死了的人!”
“别无理取闹,能天使以撒。要不,你自己找瘟疫去讨个公道吧,”上帝之声说,“而且,就像植物要稍事修剪才能健康生长,人类本来就需要定时清洗。”
清洗!以撒被这个词刺伤了。他想到他的泽维尔,这个贫民窟里的小哲学家,也许在一般人看来他身体孱弱而且不够勇敢,他或许一事无成,但至少会是个好人。
上帝之声沉默片刻,拍了拍以撒的肩膀:“你不应该对那个孩子产生太强烈的感情,这是不对的,能天使以撒,你不公正。清洗就是随机的,不分好坏。把它当作一个意外吧,尽快忘记它。”
显然以撒没有接受他的说法。
“怎么会这样?”以撒死死盯着在膝头摊开的手,里面空无一物,“……我一无所有了。”
“噢,这最不需要担心。我们所有人都跟你一样。”
上帝之声说话总是如有神性的,那悲悯而庄重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虚无。
过了一会儿,以撒问:“那他有可能……成为天使吗?”
“恐怕不,”上帝之声不无遗憾地说,“他的履历和别人比起来没什么竞争力,而且最近天堂人员充足,下一次招募新人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考虑到情况特殊,作为补偿,假如他现在就准备转世,他会出生成为富裕的德拉贡人。当然,如果他问起你的事,我也会如实告诉他你就在天堂工作,假如他愿意一直等下去,你们或许还真有机会会相见也不一定。不过,你认为他会为了你放弃那么优渥的条件吗?”
以撒沉默了。
他不是擅长做选择的人。对于人性,他既不了解也不期待。能天使通常都不太聪明,他也一样,只善于服从,更多的时候需要有人命令他怎么做。
他思考了很久,用艰涩的嗓音说:“我也不是什么非见不可的人物,不需要他为我放弃什么。如果他问起我的事……不要告诉他太多。放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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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上帝之声的那一次谈话似乎耗尽了以撒的所有精力,那天以后,天堂上少了一个四处追问1534年地球上发生了什么的能天使。
以撒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就好像时间在他身上静止了一样。一个星期后,有人把以撒从房间里掏出来,半强迫地送他去接受了心理疏导。
以撒推开门,看见沙发上坐着的心理医生不是别的谁,正是审判长加斯特。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正要开口,加斯特就抢先说:“我辞职了。以后不用叫我审判长,叫加斯特就好。请坐。”
以撒坐下了。
加斯特关上门,坐在以撒对面,泡了一壶热茶。她在等以撒开口。以撒没有开口。他深深地低下头,沉默了非常久,好像在坐下来的那一瞬间就被凝结成了一块琥珀。
“……对不起,我能走吗?”以撒问,“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加斯特撩开头发,指指耳上夹着的监听器:“说点什么,以撒。伤口不通风是很难愈合的,你可以向我倾诉任何事情,你的痛苦,你的想法,所有内容保证不被第三个人听见。”
以撒苦闷地叹了口气,两手交握在膝盖上,指节捏得泛白:“我觉得……”
加斯特鼓励地点点头,面上是虚假而客气的微笑。
“我觉得这不对。”
加斯特的脸色变了一下,下意识关掉监听器:“什么?”
以撒被他的表情吓住了,没说话。
加斯特瞪着眼睛看他,好一会儿才笑起来,抹了把脸,把那副虚假的微笑面具抹掉了。他换了个不合礼数的坐姿,整个人陷进沙发里,左右调整很多次,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唉,怎么总是我这么倒霉?引导你说出这种话,我已经有麻烦了。”
“……对不起。”
“没关系。我还以为能天使是一群只懂得听指令的机器,”加斯特说,“不过,什么都不知道比知道好。”
以撒叹了口气:“我想——我觉得——唉。我不知道怎么说。”
面对以撒极度苦闷的表情,加斯特却笑得很大声,笑到以撒几乎恼怒起来,才说:“什么也不要说,以撒。你看见的就是天堂,在这里,你可以发现不对但要装作它是对的。你可以知道所有事,但是不要刨根问底,更不要质疑。”
以撒说:“可是……”
“除了离开,没有别的办法,”加斯特说,“但也没地方去。不然我就不会坐在这儿了。”
以撒怪异地看着他。
“咱们不谈敏感话题了,行吗?”加斯特耸耸肩,打开监听器,又换上了虚伪的关怀语气,“能想通就太好了,以撒。不过你也别担心,并不是所有天使都能像智天使这样坚定原则,不受谣言影响。你们能天使频繁跟恶魔接触,更应该有所警惕才是……唉,你就是太激动了,给你批一个假期怎么样?”
他的话题转得太快,以撒愣了一下才说:“我放假也没有事情可做。”
“你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感到寂寞吗?”
“以前不会的。”以撒说。
他的话很难接。加斯特尴尬地沉默了片刻,说:“反正现在也没有仗可打,你就休息着吧。我请你吃饭怎么样?今天不行,明天呢?”
总之,以撒获得了一个非常长的假期,但似乎完全弥补不了他的损失,因为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一次意外让他失去了什么东西。他只是太痛、太累了,可是摸不出伤到了哪里。以撒仰面看着天花板,极缓慢地眨着眼睛,头脑一片空白,闭上眼睛睡觉,也不知道自己期望在梦里看见什么。
后来他和加斯特混得很熟了,才知道那时候刨根问底的自己有多危险。虽然当时没有人因为他越权探究自己不该知道的事而把他关进牢房,不过,以撒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在外人看来,他好像一下子变得非常懒散了。不久之后天堂和地狱重新开战,在战场上,他变成死得最早的那个。很快,连地狱的恶魔们都知道,天堂的一台永动机生锈了,战争机器失去了作用,他老了。
我老了吗?后来以撒观察镜子里的自己,那副皮囊几千年没有变过,也看不出衰老的迹象。天堂派人来找他谈话,一开始只是劝导,后来变成威胁。再后来没有人来了,以撒看见他账户里的奖金被一扣再扣,很快,天堂把他变成了一个穷光蛋,他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有一天,他突然告诉加斯特:“我不能再打仗了。”
“为什么?”加斯特问。
“没为什么,”以撒说,“去他妈的天堂。”
他什么也没有收拾就离开了天堂。他去了一趟地球,打车的钱还是加斯特借给他的。
他离开后,在人间游荡了很久,问了很多个亡灵,走访过无数的墓地,终于找到了泽维尔的坟墓。墓地里的其它灵魂告诉以撒这个年轻人被带走了,也许是投胎了吧。听到这个消息,以撒难免有点失落,又感到一阵释然涌上心头。
他在泽维尔的坟墓边上待了很久,下雨的时候躲在守墓老头的小亭子下面,这个醉醺醺的老家伙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有个天使曾经站在他身边。没有人知道他来过了。不能被观察到的能天使头一次这样强烈地体会到何为孤独。
可笑的是,以撒有脸盲症,到最后他也没能记住泽维尔的脸。对以撒来说,他和世上千千万万的金发孩子毫无差别,但爱是独一无二的。以撒再也不能像这样纯粹地爱一个孩子了,哪怕这个孩子只会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兄弟、别人的丈夫;哪怕这个孩子到死也不曾和他见过一面。
在一个雨夜里,以撒迎来了礼拜日,大多数天使都享受休憩的一天,以撒却没有回到他该去的地方。他乘电梯下到地狱,一脚踹开门,问:“瘟疫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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