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慢冬(6)
“不许乱跑,”荆平野一把扛起荆玥,不顾她挣扎,直接把人抱回了卧室里,“现在去洗脸刷牙,再乱跑没收你本子!”
爸妈不在家的情况下,荆平野对她有绝对领导权,荆玥只得“哦”了声,不情不愿地进卫生间洗漱。
回到卧室后,应逐星仍旧坐在床边。二十分钟前,他答应留在这里,礼貌地说“麻烦你了”,之后去洗漱,他们都对彼此家里的布局并不陌生,不需要指引也能找到卫生间的位置。
这种熟悉与前面生疏的客套形成一种割裂。
“睡觉吧,”荆平野说,“别傻坐着了。”
床头灯关上后,卧室里倏地昏暗下来。荆平野的卧室不大,原本家里是两室一厅,后来妹妹长大后,在两个房间中间打了一堵墙,这才分隔成了如今的布局。
荆平野感受到应逐星也躺了下来,床是普通单人床尺寸,1.2乘2米,枕头也只有一个,他们难免碰到彼此。
“那是玥玥吗?”应逐星问。
玥玥是荆玥的小名。四年前,应逐星一家离开滨城的时候,荆玥只有三岁出头,刚开始记忆整个世界,尽管之前应逐星时常陪她一起玩积木,但四年过去,荆玥并不会记得他。
“对,”荆平野说,“她都一年级了。”
应逐星“嗯”了一声,没有再问其他。
今晚仍有烟花爆竹的声音,但荆平野实在困顿,打了两声哈欠,很快陷入睡眠,他梦见了楼道里血腥与可怖的场面,睡得并不踏实。
第二天清晨,敲门声响起。
荆平野迷糊地爬起床,开门。门外站着荆川,他没有刮胡须,神情看起来很是疲惫,荆平野问:“我妈回来了吗?”
“还在医院里,”荆川问:“应逐星醒了吗?”
荆平野回头看了一眼。明明已经是很小的一张床,应逐星却贴着墙,睡在很边侧的位置,微微蜷着身体,只枕着一小片枕头,露出一截后颈皮肤:“还没醒。”
“再过五分钟把他叫醒吧,”荆川说,“今天你得在家好好照顾妹妹,看着她完成作业,知道吗?”
荆平野已经醒盹了,他点点头,说好。
荆川转身要去卫生间时,荆平野叫住了他,压低声音问:“徐阿姨的病很严重吗?”
“胃癌晚期。”荆川说。
六点四十五分,冬日的天空未明。荆平野叫醒了应逐星,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应逐星身体激灵了下,明显睡得很浅,眼里布着红血丝,眼下也有乌青,像是没有休息太久的模样。
“你昨晚没有睡好吗?”荆平野问,“我是不是挤到你了?”
应逐星坐起来,拿出手机,机械的女音播报时间,他摇摇头,说:“没有,谢谢你叫我。”
荆平野看着他,欲言又止。
早饭是豆浆油条,外加几张火烧,是荆川在楼下早餐摊子买的。应逐星没有吃两口就说饱了,荆川飞快喝完飘着油星子的豆浆,起身说:“我们走吧。”
荆平野坐在餐桌旁,看着应逐星起身,不可避免地再次想起荆川的话。胃癌晚期,一个注定迎来死亡结局的疾病。他只在书本里接触死亡,却也明白死亡象征着别离、痛苦与长久的遗憾。他和应逐星同岁,应逐星是怎样习得这些内容,去独身面对一切呢?
“应逐星!”
应逐星闻声,下意识地停住,紧接着整个人被抱住,应逐星一时踉跄了下,感受到荆平野偏高的体温,热烈而莽撞,荆平野笨拙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他不如应逐星高,因而要抬头,才能凑到应逐星的耳边。
“都会好的,”荆平野小声说,“你别害怕。”
那一瞬间,应逐星感受到眼眶的酸热,低着头,喉结滚动,应逐星忽然抬起手,慢慢也回抱住了荆平野,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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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应逐星道,“我上楼取个东西,麻烦您等我一下。”
荆川点点头:“快一点,等会儿早高峰容易堵车。”
他上楼取了个米白色布袋,上头印着银行的标识,应该是赠品,然后跟着荆川下楼。
从小区到人民医院是半小时的车程。昨天晚上情况紧急,荆川一路闯了好几个红灯,十来分钟到的。
一路上应逐星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抱着那团物件,直到红绿灯,车子停下,应逐星才开口说:“我妈妈情况是不是很差了。”
“是,”那张单薄的检查单就在兜里,荆川拿出,挑着捡着念,“胃癌腹腔转移、腰椎转移,右侧骼血管旁肿大淋巴结,L3椎体及附件骨转移……而且已经出现很严重的黄疸。”
严重黄疸的出现,基本就宣告了死期将至。
应逐星的指甲重复扣弄着盲杖,“嗯”了声。比起昨晚楼道里的崩溃,他表现了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现在身体应该很不舒服,”荆川有点于心不忍道,“你可以多陪陪她,不要留下遗憾。”
应逐星声音发哑:“我会的。”
车子停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他们坐直梯上楼。徐瑶抢救之后安排在重症监护病房,还没有苏醒,应逐星换上隔离衣后进入病房,只听得见仪器和氧气罩的声音,也无法看到她的样子,只能握着她的手指。
从ICU出来时,夏蕾刚从医院食堂回来。
“医生说,你妈妈明天就能转入普通病房,”她说,“别担心。”
但胃癌已经到了晚期,后续治疗也只是徒增痛苦,苟延残喘而已。
应逐星轻声说了“谢谢”,他打开一直抱着的布袋,里面是几捆钞票,面额从一百元到一元都有,应逐星无法区分,于是将那袋子钱递了过去:“昨天晚上应该花了很多钱,谢谢您和叔叔照顾我妈。”
“这是你妈妈的存款吗?”夏蕾问。
“嗯。”应逐星点点头。
荆川接过袋子,大致清点,里面的钱也不过杯水车薪。他和夏蕾对视一眼,只假装抽拿了里面的钱,故意弄出声响,又将布袋还了回去。
“有想好以后怎么办吗?”夏蕾又问。
“之前医生说过,我妈的生存期只有一两个月,时间不多,”应逐星低声,“我想找找方法……让她多少过得舒服一点。其他的,走一步算一步。”
荆川问:“你联系得上你爸爸吗?”
应逐星说:“联系不上,他换了号码,跟我妈离婚以后没有再联系过我们。”
“他不知道你妈和你的情况吗?”荆川怒道,“就这样走了?”
“他走了之后,我妈才查出的胃癌。”应逐星很平静,没有提及自己。
夏蕾又问了应逐星家里其他亲戚的情况,徐瑶是家里独女,父母已经离世,之前为了治应逐星的眼睛到处借钱,和那边亲戚也关系很僵,大多也指望不上。
“那你这两天怎么办?”夏蕾忍不住说,“要不先来我们家里住着。”
应逐星拒绝了,笑了笑,只说:“我等我妈出院。”
病房里银白色的灯光,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地渗透,冬日的窗外只有枯枝杂杈,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生机。夏蕾这才发现应逐星很瘦,骨骼随着年龄抽长,好像要一夜之间让他撑起所有。
应逐星是很知道分寸的人,不肯麻烦别人。夏蕾不好再要求什么,却也不能袖手旁观,只能另想其他方法搭把手。
离开医院时赶上了早高峰,他们堵在车水马龙里缓慢前进,交通电台里,两个主持人还在互相打趣,播报着拥挤路段。
夏蕾:“这么活着真挺苦的。”
“那总不能要死要活的,”荆川道,“日子还得过。”
车辆缓慢爬到路口处,荆川忽然道:“之前咱开那个包子铺的时候,人家租金一年要5万,咱5万都掏不出来。找谁谁都不愿意借,差点去‘坐地抽’,只有徐瑶他们家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