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12)
窗外暮色渐近,横斜的光影由红转黛,照进这小屋里。有那么一会,无忧竟觉得他的神色有些温柔。
……
谢真醒来时,方才发现自己睡了过去。
天色已经黑透了。他已经习惯了在山野中找地方睡觉,起来后肩颈酸麻的感受,哪怕是仙门修士,该痛还是不会少。不过这会儿他几乎没觉得哪里不适,不禁有些奇怪。
他坐起身,看见后颈下头搁着卷起来的一件黑色外衫,再往上,头枕着的地方……
长明:“你醒了。”
他若无其事地看着谢真,瞧得对方不好意思起来:“你腿麻不麻?”
“什么腿?”长明道,“我好像没有腿了的感觉。”
谢真:“……”
他拍了拍手,施展给练完剑的小孩们揉捏酸痛筋骨的熟练手艺,刚按了两下,长明就告饶道:“行了行了,别按了,我有腿了还不成吗?”
谢真不管他那套,长明苦着脸,好不容易才得以换个姿势,靠坐在船边。
星河洒下微光,周围湖水仍然幽暗,他们仿佛正行驶在万丈深渊之上,不过船上都不是等闲之辈,并不似凡人那般不安。
视线不能穷尽时,其他感官反倒更加敏锐,但这湖面上始终一如平常,无波无澜。风清,水静,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既不往前,也不向后,凝定在永恒的寂然中央。
不知过了多久,谢真伸手握住了剑柄。
他一动,长明就有所察觉,直起身来。他在船板上一拍,尖尖的船头上,蓦然亮起一线红光。
这光十分柔和,但也明亮,眨眼间便照亮了前方好大一片水域。两人不约而同抬头,向上望去。
一道巨大到仿佛横贯天际的大门,从黑暗中浮现而出,傲立湖上。他们所乘的小船,在这道门下就如同漂过拱桥下的一片落叶。
“果真到了。”长明站起身,喃喃道,“它真的不只是传说而已。”
谢真见他有些激动难抑,在旁边道:“这船是骨头做的,怎么会亮?”
长明回过神来,笑道:“这就是‘灯笼旗’的来历,鱼首上骨鳍形如旗子,在夜里发光,好似灯笼。不过,虽然是红灯笼,代表的却非吉兆,而是水上有死物之意。”
“那就没错。”谢真点头,“我们找的不就是这个吗?”
寒光一闪,剑已出鞘。
……
“是的,我见过。”谢真说。
他合上书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第8章 不相识(二)
蜃楼正殿,饮宴之后,侍从纷纷退去,偌大水阁中只留下四人。
施晏除了起初几句寒暄,始终未发一言,只是安静地坐在施夕未下首。他目光垂低,姿态恭敬,留心对面的一举一动。
他与王庭的两位都是初次见面,不过他身为静流部已定的后继者,自然了解许多当代乃至先代祈氏之事。先王说句不好听的,就和他往前的几代一样胸无大志,甘心做个有名无实的妖族之王。
而这位新王,显然和他们全都不同。
奉兰身为大祭,有辅佐之职,像这种巡察三部的时候,也兼要代表王庭发言。不过此刻在施晏看来,他们两个中间,新王反倒是那个既做决定,又负责说话的。
西琼是新王一手提拔,奉兰如今看来也基本不管事,往年王庭的制衡已被打破。施晏心知,此后王庭每一道命令,都是新王一人一言,再无他人干涉。
施夕未依静流部习俗,着鲤纹青衣,一侧的垂发上结着碧玉环。无关人等退了个干净后,他开口道:“殿下此次到访,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长明:“主将是怪我把你们打个措手不及了。”
施夕未神色不变,笑道:“若是早知道您来,自然要多做准备。”
“不用客气。”长明说,“我知到主将也不喜欢啰嗦,长话短说,我们此次是有一事相求。”
施夕未道:“殿下请讲。”
旁边的施晏听到这里,隐约有些不祥的感觉。
别看施夕未现在如此说,放在当年,衰弱的王庭既不会提什么要求,哪怕是提了,三部也未必会听。而今非昔比,长明接下来要说的,恐怕不是商讨,而是命令。
况且,能叫他郑重其事提出的,不可能是什么小事。
长明:“奉兰大人,劳驾了。”
在一旁默不作声,仿佛神游天外的奉兰直起身来。施晏看得清楚,他刚才其实是震了一下,才回过神……他还以为对方也在暗中揣度这边,结果现在怎么看,都好像是走神了啊。
不过奉兰大人年纪比他爹还大多了,这样也不稀奇。
奉兰浑然不知对面的施晏给他打上了老眼昏花的标签,他取出一只木盒,放在桌案上。
施晏躬身接过,长明道:“打开就是。”
施夕未微微颔首,施晏于是将盒盖掀开,接着便一愣。
盒子里放的是一对宝珠。仔细看去,虽像珍珠般莹润有光,泛着绯红,但其形并非浑圆,而是有棱有角,形成数个平面。
守心!他立刻认出了这种奇珍异宝。
这东西的来历非常直接,乃是大妖精魄凝成,历代以来三部的收藏一共也没多少,极其稀有,它是辅助妖族修炼的奇宝,静流部不是没有,但谁敢拿祖宗的遗物出来当药磕啊。
这种无主的守心,估计也就王庭能拿出来了,还一拿就是一对。
施晏更是知道,他现在于洗纤阁主持的炼药,有这对守心镇着,不须担忧药力不够,许多事情都迎刃而解。
既十足贵重,又是他们所需,这份礼物,重的令他又惊又喜。
他抬头,却见施夕未垂目看着盒子,不由得心中一震。
是了,王庭先是拿出如此厚礼,接下来要提的要求,只怕更不容易。
“这对守心,权当预先谢过。”长明并不卖关子,“我要借‘归亡’一用,望主将行个方便。”
这二字一出,施夕未始终带着笑意的面色,终于微微地变了。
水阁之中,一时陷入寂然。
施夕未静坐原地,似乎在沉思,奉兰瞧瞧他,又瞧瞧长明,一看就是还没进入状况。长明则两腿叠起,上身微倾,手臂架在膝上,望着对方。
施晏心跳如擂,强忍着扭头去看主将的冲动,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汗。
“殿下。”片刻后,施夕未开口道,“我静流部确有一条‘归亡’,但他与我祖上有约,只听从我蜃楼一脉血统的指使。”
“正是如此。”长明说,“主将不好擅离,不过我用归亡也只是带个路,请大公子跟我跑一趟,也是可以的。主将安心,如有任何危险,我定会保他平安。”
施夕未又默然片刻,道:“殿下容我思索一二。”
这话有些生硬,引得奉兰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长明却不以为意,洒然道:“无妨,即使不成,守心也算作谢礼,主将勿要勉强。”
说罢,便起身离席,奉兰忙跟在他身后,去寻水阁下的侍女,自去住处了。
水阁中,见王庭来客已经离去,施晏立刻起身:“主将,此事慎重!”
施夕未现出疲惫之色:“不用说了。”
施晏急道:“您身体还没有恢复,不可此时离开濛山,否则……”
“别无他法。”施夕未平静道。
施晏握紧拳头,却也没说出什么“不去就不行吗”的话来。如今王庭好言相邀,尚有商量的余地,可是若死撑着不让,依新王的脾气,到时候怎样就不知道了。
更关键的是,如果拒绝,他们要如何解释这里面拔出萝卜带出泥的一串弯弯绕绕?
他咬牙道:“我去找无忧!”
“回来!”施夕未厉声道。
施晏胸口起伏:“如果我是主将亲子,此刻必然可为您分忧!这回我随无忧一起去,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会护他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