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252)
常言修士当有攀越艰险的勇毅,但渊山一事,就如同横亘在他面前的夜幕,让他纵有长帆,也无法飞渡。他有悔,有愧,有悲,既不敢面对师门,也不能宽宥自己。
有时他也想,往后的日子兴许就是这样了。他这一生,究竟于世间何益?
晚秋的一日,他难得翻出了行李中的灵器,推算天气。
算了两次,都说今夜有初雪。夜深时,他便披衣坐在院里,任由寒气浸入躯体,勾起他胸中旧伤作痛,他反倒觉出一丝安慰。
雪一直没有下来,他起身去拿酒,刚一回头,就看到一人站在他面前。
不见踪迹,悄然无声。他猛地后退两步,对方只是伸手一拂,他全身已被燃烧着暗火的阵法紧束,毫无还手之力。
来者一身黑衣,形貌有如明珠美玉,仿佛能将这凋敝的院落照亮一般,让久未打理过自己的海绡也生出惭意。
“羽虚门,海绡。”黑衣人道,“居然躲在中原的这所小镇中,也算你会藏。”
海绡固然是避居世外,却没有刻意躲藏,闻言不由得怒道:“你又是谁?”
黑衣人上下审视他片刻,海绡忽觉天旋地转,自己已经被掀翻在地。对方倒也没使什么恶毒手段,只是一脚踏在他身上,让暗火蔓延到他周身。
海绡本来就有旧伤在身,哪经得起这么折腾,没一会就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他还在地上,全身像是被打碎了一般疼痛。
“你是……哪里的……仇家?”他断断续续地问。
黑衣人不语,沉默片刻后,俯身问道:“你在渊山里都见到了什么?”
海绡猛地瞪大双眼。这几年来,仙门中知情人对此闭口不谈,不知情的则早就遗忘了他们这些驻守弟子,他还以为这世上只有他们这些人自己还在意这件事。
对方又是谁?挖掘其中蛛丝马迹的歪门邪道?又或是妖族?
“这与你何干?”海绡厉声道,“多说无益,干脆杀了我就是!”
黑衣人冷冷道:“……杀了你又有什么用?”
海绡一愣,只觉得对方的神色分外复杂,似乎还带着些难以言明的悲哀。
接着,阵法中的一道火链倏忽地缠上他的喉咙,一寸寸缓慢收紧。黑衣人俯视着他,静观生命一点一滴从他口中流逝,这漫长的折磨让海绡的意识几乎崩散,当黑暗开始淹没他的神魂,他明白他真的要死了。
但这一刻来临时,他却感到了软弱的自由。
气息重新涌入喉管时,海绡伏在地上,不住颤抖起来,像是被猝不及防地抛回了这痛苦的世间。
“宁死也不愿说吗……”
黑衣人看着他,“我已经见过了其他的驻守,镇印之门是被提早关上的,说出这个秘密,对他们也是种解脱。如此,你还要闭口不言吗?”
“我……不想让你们拿这个事情……做文章。”
海绡的神思已经模糊,反正也要死了,更没必要掩饰什么。他喃喃道:“就算说,也不是被人逼迫……如果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在众人之前……那才……”
面前的黑衣人沉默地看着他。片刻后,海绡周身的枷锁松开,对方把他扶了起来。
海绡昏昏沉沉地与之对视。黑衣人开口道:“我还不能相信你。但是,我会查清真相,公之于众。因而我需要听你仔细说,在你眼中,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
海绡茫然地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叫长明。”黑衣人说。
这个名字在他耳边盘旋了一会,海绡终于想了起来,愕然睁大了眼睛。
身在燕乡,与妖族接触比中原修士更多,他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亲眼见到对方本尊。
凤凰后裔,三部之主,深泉林庭的新王……这些头衔在他心中掠过,他说出来的却是:“你是,你是与谢师兄有交情的那个……”
“是的。”对方答道,“我是他的朋友。”
第152章 亦已歌(三)
“我与老柳,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讲到这里,海绡终于露出一个不带苦涩的笑容,“他曾是王庭信使,隐居在怀熙城,因而长明殿下安排他来照看我。虽是妖族,按理我也该叫他一声前辈,不过我们平辈论交,多亏了他,让我这废人也多了些苟延残喘的意趣。之后,我们便在这小城平稳度日,直到数日之前……”
那时他前往海文的家乡,去祭拜这个始终令他心怀愧意的师弟。回来的路上,他竟遇到了一名追踪而来的正清弟子,请他回门派一叙。
这让海绡心有不安,坚决回绝了。然而对方似乎铁了心要把他带走,两人随即动起手来。
对方是正清“元”字一辈,修为与海绡未受伤时,当在伯仲之间。海绡这些年承蒙柳先生照顾,伤势大为好转,却毕竟不耐久战,在正清的雷法之前败下阵来。
就在对方以为胜券在握时,海绡出其不意地使出了暗藏的灵器,从他面前逃走,一路回到了怀熙。还没等与柳先生细说,就已伤重昏迷。
“……这便是我所知的一切。”
说到最后,海绡的声音也渐渐低下来。他也不再敢看向对方,只是盯着自己的手,仿佛在等待无言的判决。
“海绡师弟。”
谢真说,“虽是我进去镇印,但若无诸位在外把守,镇魔之业也未必能成。如我一般,你做了你应做的,不该因此愧疚。”
海绡已是泣不成声。谢真收拢五指,掌心中银光流转,海绡只觉困扰他多年,使他灵气运使滞涩的沉疴正缓缓被拔出,浑身轻松了不止一点半点。
“但愿下次再见时,你的心疾也能痊愈。”谢真道,“抬起头吧,海绡师弟。”
他平静的语气中有莫大的力量。海绡胡乱抹了两下眼睛,仰起脸,点了点头。
“谢师兄……”他现在已经有勇气问了,“你既然没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时确实算是死过一回。”谢真坦然道,“我重回世间也没过多久,现今这样,我还在探寻前因后果。”
“只要能回来,怎样都好。”海绡诚心诚意地说。
谢真轻拍一下他手背,起身道:“你且休养,我要去问问正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海绡:“……”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想来想去,却也没什么毛病——只是世上能这么问到正清头上的,恐怕也没有几个人了。
见对方就要离开,他脱口而出:“谢师兄……”
谢真转过身,他倒是迟疑了,顿了顿,才不好意思道:“你的面具,上面像是有王庭的图纹呢。”
谢真这才想起他连面具都忘了摘,当即伸手取下。海绡喃喃道:“师兄真是丝毫未变。”
可是,一切都已经全然不同了。这句话谁也不会说出,但彼此都心知肚明,谢真低头看看面具,说道:“这确是王庭的羽纹。”
“我想说,长明殿下他,”海绡踟蹰道,“纵使仙门中对你们的交游多有非议,但他对师兄,似是真心相待……”
他忘了后面的话,怔然停了下来。在对方那冷肃的面孔上,他看到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知道的。”谢真说。
*
小城中暮色渐深,泼了水的青石板上,断断续续映着斜阳。一名戴着面具的白衣人夹杂在游人之间,朝着城东走去。
谢真步履不停,心思却早不在这熙攘的街道中。
离开渊山后,他发觉竟已过了这么多时日,着实无所适从。仙门众议在即,赶回王庭又很有可能扑空,他最终还是决定直接去那风云汇聚的凝波渡——反正不管怎样,在那边迟早都能找到长明的。
到了怀熙小城,他记起这里仿佛有个王庭信使,便顺路来碰碰运气。许久之前,他从离家出走的长明那里听过这回事,但此时不好跟人家直说;刚好他在王庭时,与为他治过伤的老树妖柏先生聊起过这个同乡,便以此做了托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