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271)
那时西琼光顾着感动,许久之后,才从那轻描淡写的半句里,体会出无法言明的苦涩。
据他所知,殿下在年少时,也远远称不上是游手好闲。只是他有着难以修正的憾悔,因而才会在日后对自己愈加苛责。
这些他可从来没和旁人提起过,安子午想必也是下了好一番功夫自行揣摩。说到底,他们两个从一开始不得不打交道,到如今这样半真半假的交情,彼此纵未提起过,也多少都是觉得在对方那里见到了些许自身的反照。
“总之……”他轻咳一声,“你试试也好。”
安子午心满意足地靠回座椅,谦虚道:“且看运气吧。”
西琼有点牙痒,忍不住泼他冷水:“殿下还不知何时有空来关心这些呢。”
“哦,理所应当,理所应当。”安子午往这边凑了一点,低声道:“话说……不知道咱们何时能拜访一下剑仙?”
西琼:“你也想和他比试两招?”
安子午:“……”
*
回持静院这一路上没再见到什么闲人,谢真在庭中停步,拨动池中泉水,只觉那流水如春雪般幽凉。
池底画出的小鱼隔着水波,仿佛还在摇头摆尾地游动。
屋门开阖,百珠从廊后转了出来。见到二人,她先是欣喜,而后神情不免复杂起来,分别与他们见礼。到了谢真面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虽迟了许多年……但寻药之恩,不敢稍忘。”
谢真一怔,才道:“夫人言重了。”
他瞥向长明,看得对方轻咳一声。说起来,当年确有这回事,长明在旅途中为这位自小看顾他的侍女寻找治耳疾的药草,颇是引发了一场小小风波。谢真也同他一起经历此事,就是不知道回家之后,长明是怎么和人家讲这段故事的。
百珠看着他们的眉眼官司,不禁露出笑容,只是神色中总是带着一股忧伤。她问道:“行舟大人还未回塔,我现下去把他请过来?”
“不必。”长明摆手道,“我们去见他。”
百珠似乎更担忧了,但也只默默提起灯盏,为他们领路。她送到寝居门前便止步,长明穿过盘曲回环的门廊,进入最深处的静室,接着扬起一缕细细的火光,敲在屋角无形的机关上。
没有丝毫声音,墙壁轻盈地向后仰去,一道不知道原本隐藏在何处的石阶旋转过来,朝着前方的幽暗延伸而去。
谢真若有所思:“这机关的风格,与白沙汀洞府中十分相似。”
长明取过提灯,举步走下阶梯,边道:“倘若都是陵空的手笔,也不奇怪。”
“但我还在别处见过这样的机关。”谢真跟在他身后,“在那位翟将军的梦境中,临琅的国都琼城,星仪的宅邸。”
他与长明简略讲过了一路的经历,但没来得及细说,长明听了也微觉诧异:“是星仪仿制了这种机关?不过,这机关说本身没什么秘法,倒是在造得更顺滑漂亮上费了些周章。”
谢真:“原来你已将这机关原理也弄清楚了。”
“不弄清楚怎么敢用,万一被关里面出不来呢?”长明道。
谢真不禁莞尔。长明又说:“这处密室本是空屋,后来我移了些物件进去。阵法的造册都在,哪怕栖梧台,也不见得比这里更安全。”
说着,转过最后一段台阶,他们再逐一穿过三重石门。厚重的石板如有千斤之重,移动间却也悄然无声,不愧是修在持静院下,恐怕底下吵翻了天,上面都未必能听到一丝响动。
暗室粗略分为内外两层,外间立着张书案,上头与四周堆满了笔墨书纸,和许多乱七八糟不知道用途的东西,一旁摆着竹椅,行舟正窝在里面睡得昏天黑地。
里间则能看到一张宽阔的床榻,四面幕帘放了下来,掩着沉睡其上的一道隐约身形。
一进到此地,谢真便能感到灵气如同雨雾,缓缓浸润在周身上下,甚至能听到并不存于现世的虚幻流水之声。他们一路走下的台阶,并不至于极深,只能说此处的方位也非同寻常。
“原本还不大明显,慧泉解封之后,才变成如今这样。”
长明一边说道,一边轻轻拍了拍行舟。行舟闭着眼睛,哼哼道:“百珠姐姐,我还不饿……”
“别装了。”长明道,“又不是听不出来。”
行舟在丝衾下装死片刻,这才睁开眼睛。看到长明,刚想说话,目光扫到他旁边的人,神情顿时凝固了。
他一跃而起,顾不上头发乱翘,挡在外间门口:“殿下!这……这不好吧!你怎么把人家带到这来了……”
谢真无奈地看着他。长明转头道:“对他就不用瞒了,就是不说,他自己也会发现。”
行舟愕然道:“你们在说什么?”
他这时注意到了海山,眼睛差点瞪出来。谢真及时道:“眼见为实,行舟阁下,就让‘阿花’来与你亲自说吧。”
刚从渊山离开时,他曾隔着千里之遥,试着操纵“阿花”的躯壳。那联系实在太过微弱,以至于没起到什么效用。
如今双方近在咫尺,周围的灵气又如海潮涌动,他分出一缕心神系住那具身体时,几乎没受任何阻碍,仿佛那就是他向来既有的一部分。
听了他的话,屋中另外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
只见那朦胧的身影从床上起身,一只手先是从帘幕后探出,随即慢慢拉开了帷幔。
作者有话说:
附上今回的引用,辛弃疾《临江仙·和王道夫信守韵》:
记取年年为寿客,只今明月相随。莫教弦管便生衣。引壶觞自酌,须富贵何时。
入手清风词更好,细书白茧乌丝。海山问我几时归。枣瓜如可啖,直欲觅安期。
第165章 相皎洁(三)
行舟:“真的假的?还有这事?”
他自认见多识广,从来只有别人对他找出来的疑难杂症直呼不信的份。像现在这般,明明这案例他钻研不少时候了,心里也知道道理上并非不可能,反倒是事情本身太过难以置信……这阵仗他是真没见过。
这个死脑筋阿花是剑仙?谢玄华还有另一个花妖的躯壳?话本故事都不会这么写的吧!
可是,正如对方说的,眼见为实,他不信也得信。
重纱帷幔向两侧挑起,那对身影正并肩坐在曜玉床一侧。
剑仙双目微阖,仿佛正在入静,当他不言不动时,余下的唯有令人望而却步的冷冽。一旁的花妖则带着行舟熟悉的平静神情,方才那些神魂与躯壳的简要解释,就是从他这里说出来的。
听了行舟这没回过神来的话,他并不着急,只是温和道:“连我自己,也觉不可思议。”
行舟脑中真是打翻了药铺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混杂在一起。他此刻想的却是:果然就如我推测,不相合的症状仍有遗留,神魂的主人想要一同操纵这两边的身体,还得多加熟悉。
他喃喃问道:“那如今这两边……你要怎么办?”
花妖答道:“原身中尚有隐忧,阿花这边则是灵气与神魂的旧患,正是想请你参详一番。”
行舟看着眼前这双身影,一边静如霜雪,一边是容色照人,任谁知道了其中内情,都不免要恍惚。他刚想开口,就见花妖忽地向一旁倒下来。
剑仙也同时睁眼,展臂将其揽住,道:“还是这样说话方便些。”
行舟对阿花说话还没什么陌生感觉,此刻却有点迟疑了:“呃……剑仙你……”
“想叫阿花也行。”谢真打趣道,“别说这样你就不认识我了。”
行舟忍不住揉了两下脸:“那你让我适应适应……”
“这事明日再说。”长明终于发话了,“行舟多日辛苦,且先去歇息吧。”
行舟等得就是他这句话,马上把那些乱成一个窝的物什收拾两下,夹着书稿就跑了。随着背后台阶合拢,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个……或说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