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236)
他心中一沉,无暇多说,疾步掠出殿外。穿过回旋向上的幽暗石廊,外面是又一重宏伟的殿门,接着是寒气扑面而来。
夜风犹如纱幕飘拂,脚下台阶延伸向下,他发现自己正俯视着暮色中的十二荒。
谢真想起他在长明的记忆中惊鸿一瞥的画面,这是长明踏足过的地方,大概也是萨尔赫最后战斗过的地方。
没有寒宵节那日的喧闹,也没有鲜血与杀戮,只有零散的火堆光亮在屋舍前摇曳。山谷中的族地宁静安详,一如往常,仿佛即将沉入梦乡。
路上还有些许繁岭妖族在走动,此刻他们都抬起头,惊异地看着那个不知为什么会从山祠中走出来的花妖。
在几近满盈的一轮明月下,剑光直升天际,转瞬消失在夜色之中。
*
石殿中,狄珂沉默了许久才开口。
“任先生,虽然你也叫我主将,但你心中的主将,想必自始至终都只有大哥一个。”
他抬手制止了对方要说的话:“这没什么。现在有人还记得大哥,也挺不错。”
“那是因为追随他的战士,都在那一战中死去了。”白狐喃喃地说,“只有我,连与凤凰交手的资格都没有,刚进战场就倒在余波下,最后,也只有我苟且偷生。”
狄珂伸手摩挲刀柄,神色似有犹豫。白狐平静道:“我既辜负您,也辜负繁岭,罪无可恕,再没什么要解释的。主将是给我一个痛快,还是把我交给王庭,但凭处置。”
火光下影子一晃,是狄珂拔出了那把窄刀。
白狐闭目待死,却只感到劲风掠过面前,接着是噼里啪啦的坠地声。
刀风割断了他发间的骨饰。那枚兽牙令牌已被除去,余下的骨玉如琉璃般晶莹,却远比琉璃坚固。摔落在地时,依旧柔润有光,不曾受到半点损伤。
“你走吧。”
狄珂收刀入鞘,转身说:“王庭问罪,我总有办法应付。”
白狐怅然道:“为什么?”
“我从不认同父亲与萨尔赫的谋划,因而才远走他乡。但我的兄弟姊妹死于王庭之手,这仇怨或许永远也无法洗刷。”狄珂道,“为了卓延氏,为了繁岭,我当了这个懦夫。”
他站在巨狼旁边,没有看背后的白狐,只是说:“走吧。离开繁岭,别被找到了。”
良久的寂静后,他听到白狐叹了口气。
“十二荒真的是很好的地方。”
白狐低声说,“我喜欢这里,喜欢教小孩子们念书,可是后来我教的学生,都再也没有你这么聪明的了。你是个好主将,你会让大家都过上平安的日子,我真想……我真想一辈子都那么躺在屋子前头晒太阳。”
狄珂听到轻轻的脚步声走近,他忍不住回头,却看到那个身影委顿下来。
白狐伸手按着自己的咽喉,术法形成的血痕已经蔓延到了脸颊两侧。暖意从他身上飞快的流走,狄珂几乎以为自己抓着的是一块冰。
“对不住,那图雅塔兰……”
他嘴唇微动,最后的话没有说出声音,但狄珂读出了那两个字。
巨狼静静地凝视着他们。火塘中千年不变的烈焰倒映在它眼中,恍如无情,又似悲悯。
……
白狐刻下最后一笔,吹了吹小刀,举起手里的小玉牌端详。
字有点歪,不过笔画这么多,总的来说他已经挺满意了。
“任先生,又玩刀呢?”
两只灰色狼耳朵从旁边探了出来。顶着一头乱毛的少年爬过晒暖的门廊,盘腿坐在另一只蒲团上,老气横秋地说:“你的刀工还要练练,我来给你打磨吧。”
白狐不以为忤:“能看就行了嘛,弄那么漂亮干啥。”
“所以这是什么?”灰狼少年问。
“我的名字。”
白狐先把牌子放在一边,抓了把梳子给对方梳毛,“老是有人乱拔我在山坡上种的药草吃,我得把地圈上,再挂个牌子在那里。”
少年舒服地眯着眼睛,不一会儿就变回了本形。灰狼的毛发犹如刀锋般闪着冷光,但在过午暖洋洋的太阳下,也像是晒得融化一般,显得格外柔亮顺滑。
白狐使了个小术法,把夹杂的草叶吹走,顺便收集掉下来的毛,打算编条带子。
“可是,”灰狼甩了甩尾巴说,“你写的怎么不是任一啊?”
“那又不是大名,我以前爹娘都不知道在哪儿,没人管我们。”白狐说,“如今来了十二荒安家,这辈子也不打算去别的地方,给自己取个名字,以后就是繁岭的狐狸了。”
“任先生早就是我们繁岭的狐狸了嘛。”
灰狼伸头去看那块玉牌,念道:“任、飘、飘……”
突然,他尾巴被扯住,整只狼被往后拖走。他倒是想挣扎一下,又怕挠坏任先生的衣服,结果就这么被拽了出去。
一个身背双刀的高个青年站在门廊下。他的化形几乎毫无破绽,没有半点遗留的特征,但他看过来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像是被猛兽的眼睛盯住了。
“那图雅塔兰,”他冷淡地说,“你胖了。”
还保持本形的灰狼少年大怒,跳起来就要咬他。青年随手解下连鞘的宽刀当棍子用,在空中荡了半圈,直接把它打飞了出去。
白狐:“……”
青年对白狐道:“任飘飘么?还不错。”
“不是飘飘!”
白狐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觉得这个名字以后恐怕很难被念对……不过他还是捡起玉牌,指着上面的字说:“是飘飖,任飘飖。”
“好吧。”青年说,“这中原名字挺怪的。”
“我取这个名字是因为,萨尔赫的意思是风。”白狐清了清嗓子,“飘飖呢,有被风吹拂,随风摇动的意思。”
青年沉吟了一会,问道:“是说最近我把你撵得东奔西忙,折腾过头了吗?”
“什么……不是啊!”白狐差点没气死,“意思当然是我要追随你,遵你号令,为你效力,永远都……”
他忽然停住,愕然发现对方脸上露出一丝打趣的笑意,让那惯常冷漠的神情显得明亮起来。
白狐坐在门廊下,愣愣地仰头望着他。对方伸出手,拉着他站起,他膝盖上那把粘着毛的梳子掉在一边,不过谁也没去管。
年轻的灰狼用刀鞘轻撞他的手腕两次。日光向斜,刀鞘上繁岭的图纹熠熠生辉。
那一刻,任飘飖觉得自己敢为他去做任何事。虽然他是一只胆小的狐狸,他不知道这勇气会有多深、多久……但是他不会迟疑。
因为他追随的对象也是如此的坚定不移、无所畏惧,天底下一定没有什么能难得倒他。
“我知道了。”
萨尔赫说,揪了一下他的耳朵,没用力,“你要记得你的誓言。”
*
一道幽光从疏云间坠下,掠过积雪的松枝,轻轻落在少有人烟的荒崖上。
剑修以身御剑时疾若奔雷,但多数只用以腾挪飞掠,若想长途赶路,却是难上加难。纵是谢真如今不计灵气抛费,竭力而为,也要时不时停下来调息。
“才刚取回灵气,就这么不管不顾啊。”
石碑的声音懒洋洋道,“不过,我就是劝你,你也不会听。”
“前辈不必担心。”谢真道,“我如今灵气充盈,赶到渊山尚有余力。”
“谁担心你了?”石碑嗤笑,“再说,你的担心才是没道理。你又不曾落在那个星仪手里,就算长明与他在渊山见面,也吃不了什么亏,你着什么急。”
渊山……谢真默然片刻,只说:“我总是要去的。”
“累死你我可不管。”石碑没好气地说。
谢真莞尔,不再多言,独自走下盈满月光的雪坡。德音的村落远在前方,而无论是十二荒,还是繁岭的山林,都已被他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