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402)
当然,有幸接到邀约的人是不可能推辞的,一个个各想办法,让自己硬挺着也要挺到最后。漪兰斋那里提神醒脑的药丸香片,专有一类用料贵重、功效卓著的昂贵款式,每到这时节就狠赚上一笔。
“安娘也用上一些香露吧。”
宫舍一间房中,侍女捧着银盒,小声劝道。在她面前,正在闭目养神的少女听了睁眼,说了句:“不用。”
今夜朝觐人数众多,王宫再宽阔,也只会将有限几处殿阁拨来供宾客暂歇,许多家眷都只有一角由纱屏隔开的休憩之处,能在这时分到单独一间屋子,足称得上恩遇深厚了。
这名少女出身姜氏,小字希安,原本以她家里和延王一系祖上那丁点淡泊血缘,熙辰前夜宴和她这个晚辈是没有一点关系的。然而她前不久被一名衡文仙师识中,只等行过拜师礼就要收为入门弟子,她这身份顿时也变得不一般起来。
得人青眼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也能作为参加这场“家宴”的理由。等到正式成为修士,反倒不会再来参与这些世俗中的交际,对于姜希安来说,这晚恐怕就是她在凡人之间最后一次出风头的时刻了。
姜希安本人对此倒是丝毫不感到得意。一来宴会的主角又不是她,所谓坐次排行,领得一两句评赏之类,这些谈资对她来说实无意义。二来,她总是忍不住想着衡文的事情。
蒙受仙师看重,本是一条青云之阶,但她也知道,人人称羡的衡文弟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她的兄长早年去做了记名弟子,想必过得也是如履薄冰,前些时候忽然被派往王都之外,至今还没有半点消息。
想要收她为徒的那个仙师,也是被衡文一纸传召回去,推迟了拜师的时机。种种迹象,让她隐隐感到新宛中有一股阴云在搅动。
姜希安看了一眼面露担忧的侍女,想了想,还是将那只银盒取来,放进荷包中。银盒梅子大小,扁扁一个并不碍事,只是那种药草调制的香露她并不爱用。
她懂得一些炼药的粗浅门道,这类方子若给修士用,流转的灵气自会满足药性的需求,而放在凡人身上,当下提神醒脑,过后就得将这精力补足回来。虽然影响轻微,至多就是多睡一些而已,但是姜希安习练武艺,平时一向抗拒这种会令自己知觉变钝的东西,哪怕只是暂时的。
但这药还是好药,带着说不准就在哪里能用上。
架上滴水钟一下下走着时辰,她这里已准备万全,只待传召了。这时有人叩门,侍女起身应答,对方只在门外略停了一下就离开,侍女端着盛有水壶、手巾等物的漆盘回转,看起来对方只是送来了一些用具,但侍女面色苍白,好似受到了相当大的惊吓。
姜希安眉头一皱,低声道:“怎么了?”
“路过那名宫人,我未能看清面貌,她对我说了一句……”
侍女尽力镇定下来,复述道:“她说,‘往日曾受姜使君恩情,今夜宫中不安,姜家娘子及早脱身’。”
姜希安霍然站起,和侍女面面相觑,两人的表情一个凝重,一个惊恐。
所谓姜使君指的当是她祖父,这段渊源怎么来的先不说,只是这个消息本身就太过惊悚。这是延国王宫贵胄齐聚一堂的熙辰前夜宴,要发生什么乱子,一定是极为严重的大事!
“安娘,这该怎么办?”侍女六神无主道,“要信那人吗?怎么才能脱身……现在告病吗?”
姜希安迅速翻找了一下那只端上来的漆盘,里面并没藏着什么纸条之类,显然对方也十分谨慎。这种情形下,能来报知一句已经是冒着大风险了。
她对侍女道:“阿蒲,我要走已经来不及了,也不能在这时候离开。稍后开宴时,你就称要为我回去取香药,回家里和他们说清,叫他们提防准备,以免城中情形有变。”
宴席要开一整夜,这些宾客的侍从不会在宴席上跟随,不过取递些物什之类都属平常,且只有进前时才有严格查验,侍女趁此时离去并不会显眼。姜希安又叮嘱道:“一定要尽快离开,焦急颜色不必刻意掩饰,只说我严苛,催得紧就行。”
侍女急道:“怎能把安娘自己留在这里!”
“听我的。”姜希安没有沉下脸色训斥,只是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我有武艺在身,总有自保之力,但家里得有人去知会。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另一名宫人前来引她赴宴时,姜希安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她看向一旁强自镇定的侍女,作出不耐烦的神态,呵斥了一句“速去速回”,便一拂衣袖,昂然穿过亭廊走去。
会宴所在的瑞英宫是规模最宏阔的殿阁之一,前身曾在妖祸中毁去,重建改称之后,依旧用作饮宴场所,以示未受旧事影响。黑夜中,四面风来,那座屋宇也在灯火的映衬下光辉明亮,似乎没有半点阴霾。
姜希安沿着步道走向瑞英宫,尽管心事重重,还是不由得想起了那些传闻。她也是第一次在这里赴宴,望向两侧银玉修筑的水道时,比常人更佳的目力可以清楚看到,水中不但没有游鱼,连常在水景中用到的槐萍、荷叶等,也是半点俱无。
正经说法自然是这些池水要保持清净无尘,不过传言是挡不住的,据说那只化为妃子的妖狐喜好在飘萍上点烛赏玩,自她被驱除以后,宫中禁绝一切水中的萍草,担心妖狐的怨魂会乘着烛火,从流水上归来。
这种牵强附会的传闻自然不实,可是人们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哪怕如今有了衡文的遮护,这些细处也仍能看出残留心中的关碍。
到了瑞英宫前,两名宫人伴她进去,一人在前引路,一人在后,手捧一尊缀满碧玉叶片的彩灯照亮。夜宴本是取纳凉的意韵,这种绘成绿枝的灯盏也是有意显出清凉,实际上却因为构造繁复,必须使灯火极为明亮,方能让枝叶生光。
姜希安只觉得一股热气在背后蒸腾,根本没有半点凉爽。她习武尚能抵挡一下,那个捧灯的宫人已能听出气息沉重,比她更加难捱。
终于入席时,她也不禁松了口气。正如她此前所想,即使她破格受邀,算是一桩难得恩赏,放在整座宴会上,她却不怎么引人注目。未来的衡文门下自然可以得到礼待,不过她很清楚,想要混成对朝堂而言举足轻重的仙师,离她还遥远的很。
夜风吹送,宴席将开,瑞英宫前殿四面已经撤下帘幔,改以用一面面纱屏间隔环绕,令通敞的水阁更显开阔。为熙辰准备的各色礼器之中,尤以一尊雕镂炎阳纹饰的金盘最引人注目,此刻它就斜架在殿中,一人多高的庞大轮廓里,光亮的盘底只映出模糊灯火,不见其余景物,颇有神异之处。
姜希安听说过这金盘被施以术法,能够照出妖邪之影,不过此物平时在宫中被尊奉,年年被搬出来到节庆上拜祭一番,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起到效果。
她望着那金盘直看,时不时也用余光四下瞧瞧,倒并不是因为真的那么好奇,而是趁机打量殿中众人情形。照礼仪她这时应该规规矩矩坐着,最好垂下视线,表示恭敬,但这时候她也管不了旁人怎么品评她的举止了。
望见最前方诸位王侯的座席上,唯独少了梁侯的身影,她不禁心里一沉。
梁侯身份尊贵,又深受延王宠爱,以往没少做那故意来迟的傲慢之举。不过他很能把握无礼的尺度,通常不会闹出什么乱子,因而这时还没现身,还不算太过异常。只是姜希安得过提醒,现在看着那里空着的座席,越来越觉得不妙。
没等她再多看,殿阁两侧乐工吹奏声起,一列仪仗从殿后迤逦而来,宴上众人纷纷离席下拜,迎接延王到来。
一国之主既是这席家宴上的大家长,也是明日熙辰告天时的主祭,同样要坚持走完全程。近年延王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虽有衡文仙师为其维持安泰,这种耗时费神的流程对他来说也还是颇有难度。折中之法就是借着各式礼仪的由头,让他时不时转回殿后歇息,似乎往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姜希安俯首看着地面,耳朵竖得高高的,突然察觉到不对;整列仪仗前来的脚步声都太快了,那昂首阔步的节奏,决不是年老力衰的延王能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