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364)
景昀曾在同侪间素有人望,衡文既看重年序排辈,也重视修为深浅,他能奉命出使凝波渡,资历可见一斑。这样一个说不定能在将来继任山长的大弟子,却因门中内斗而被遣往边镇,叫人怀疑这不仅是区区弟子之间的纷争,也牵涉到衡文中潜藏的变局。
他们固然想知道衡文的内情,让景昀开口本不简单,不过此刻又是个好时机——他被排除于新宛之外,看起来还对这些门中隐秘并不怎么知情,要争取到他的帮助,似乎也不是那么异想天开了。
能否说动他的关键就在于此,倘若景昀已知悉衡文的暗中谋划,决心为之效死,旁人说什么也没用。还好,最后事情离他们的猜测并没有偏离太多。
“但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景昀忽道,他抬手一指面前的两人:“灵徽师弟名声卓著,不过就算有你担保,我也想见见这两位道友的真容。”
决心既定,他也抛去了犹豫之色,理直气壮起来。对这个正清人丝毫不给面子的作风,他真是忍了挺久。
灵徽倒是迟疑:“景昀师兄,不是我不愿透露,但其中别有缘由……”
“你知道我的处境。”景昀打断了他,正色道,“我忧心门中有变,并非对衡文不忠,可我如今开口,无论结果如何,都与叛门无异,事毕后我也无颜面对师父,只能自请放逐了。值此关头,我要知道是将身家性命托付给谁,总归是应当吧?”
灵徽沉吟片刻,正要从袖中取物,谢真却走上前来,一手按在他肩上,阻止了他。
谢真心知他是打算取出师兄灵霄托给他的手令,以正清掌门之名为他们背书。这道手令来历不凡,它能征调任何一座正清宫观中的弟子,紧急关头也能代表掌门行事,这份沉重权威背后,是当代掌门对持令者的信任。
灵徽如今要拿它出来,分量确实够了,但谢真没有让他这么做。
“你说的是。”他转向景昀,“容我重新问候——景昀师弟,别来无恙?”
他撤去了那层浅显的幻形,示以真容。半晌,屋中仍然一片寂静。
景昀的眼睛越瞪越大,瞪到了一定极限后,就维持在那个状态中,呆若木鸡。
在尴尬的沉默中,灵徽轻咳一声,这仿佛把景昀从呆滞中惊醒,他也不跟谢真对视,扭头看灵徽:“这是真的?是本人?”
灵徽老实道:“是。”
景昀又僵硬地把头扭了过来。他定了定神,说道:“谢师兄,事先声明,虽然你靠你的名字或许就可以在仙门中通行无阻,但我不是你的仰慕者,不会对你纳头便拜。”
“……”谢真心道你这个印象是哪里不太对吧?
他说:“我们也算彼此认识,就不多寒暄了,与我同行的这位是——”
景昀迅速打断他:“我不知道,不要告诉我。”
灵徽:“……”
景昀按着额头,跌坐回椅子里,眉头皱得可以打毛衣了。眼看他一副立即接受了现实的样子,谢真有些惊讶:“你对我们的来意没有什么质疑么?”
“质疑?算了吧。”景昀郁闷地说,“不说什么天魔不天魔的,谢师兄要是当真和我们作对,直接便打到新宛去了,何必在这费劲套我话呢。”
谢真:“……”
怎么说呢,这种完全没信心,又好像对他很有信心的样子……
灵徽很复杂地看过来一眼,目光中饱含着诸如“早知道还不如直接让您来问话”“这不还是通行无阻了吗”之类的涵义。
他问道:“既然景昀师弟对我们还算信任,为何如此愁眉不展?”
景昀烦躁道:“那还用说……连你们都跑到这来查案了,衡文肯定是摊上大事了啊!”
第228章 昔往矣(四)
延地的雨,入夏时常来得浩浩荡荡,归去的脚步又尤为迟延。心忧农时,延地的人也有他们自己的本领,和檐下的燕子、泥土中的鸭虫一样,在雨期抵达前便预感到它们的来临。
景昀于衡文中度过的年月,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在野地里掏鸟窝的幼时。他一生除了修行,就是在为门派奔走,身为凡人的记忆早就成了碗底的茶水印,洗不干净,看不清楚。
即使如此,昔日情景偶尔也会如雪片闪现。他记得儿时曾坐在田垄上,远望云翳层层压低,张开嘴巴喝风时,舌头尝到潮湿的味道,那会他还不懂天时,依然本能察觉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衡文的变化,同样不闻金戈之声,一切都在悄然中更易。
景昀在修行一道上,是山长手把手地带领入门,事无巨细地为他安排了一条稳妥道路。作为与衡文如今传承的功法颇为契合的良才,景昀心知师父对他寄予厚望,不只是盼他能修行有成,更是想看他能把这份功法演进到怎样的地步。
因而,纵使他逐渐长成,对修行慢慢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也没有去寻求自身的通达,而是始终循着师父拟定的道路,不曾稍有偏离。
他知道这样在修行中或许是舍本而逐末,平添了许多艰难,但既然师父为了衡文而培养他,只要这样对衡文有益,他便愿意去做。
师父对他们这些弟子,还仅仅是以成法教导,他自己更是从未放弃过对重现古衡文旧法的尝试,不惜亲身犯险,直到因修行中出了致命差错而重病不起。
在寻常衡文弟子眼中,山长当时只是闭关了一段日子,事后依然一切照常,他们这几个山长的亲传却知道当时情形异常凶险。景昀担负起了师兄的责任,里里外外忙碌,维持上下平稳,那时他心中确实颇为自得——紧要关头,他成为了那个能够支撑大局的人,他相信自己将来也是一样,会循着师父的道路,终生守护着这个教他养他的门派。
当他沉浸在这几分骄傲中时,没留意到他的师弟已经初露头角。
黎暄此人,从前在同侪中很不显眼,唯一特别之处,他原本只是个寻常门人,偶然才被山长收作亲传弟子。山长看中他根骨,将门中流传的一套甚少有人习练的术阵拿给他研习,希望他能有所成就。
得了这个良机,黎暄一心奋发修行,无奈成果也只是平平而已。山长固然遗憾,倒不会多作责备,其余师兄弟看他用心竭力,却始终难以突破,也只能叹上一口气。
就是这么一个颇为蹉跎的师弟,在山长养病期间,不知是哪里合了师父的意,渐渐开始长久侍奉在师父身边,替他通传消息。待到山长逐步康复,能够时不时召集弟子叙话时,更是将诸多要务交予他处理。对内主持近年来各地新书院的修筑,对外与延国朝堂交际,无不是炙手可热的差事,使得黎暄一时间在门中风头无两。
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师弟,如今这样深受师父信赖,众人看在眼里,各有滋味。曾为亲传弟子之首的景昀也不必说,他总觉得黎暄行事常常无所顾忌,有失稳重,两人的关系就只有个表面和气。
到了如今,那是连这点彼此的面子也丢开到一旁了。
“黎师弟与庆侯一向过从甚密。”
景昀用这貌似有些离题的一句开头,“几位知道庆侯此人吗?”
谢真道:“莫非是延国太子?”
景昀一愣:“那倒不是。但当今延王年迈,继任也无非是梁侯、庆侯这两位皇子中的一位。”
这故事的发展越来越熟悉了,谢真心道,延国背后倘若确是星仪的影子,还真是老一套招数用不腻。
“衡文立足延地,与凡人朝中王侯卿相皆有交游,可是以往并不会过分偏倚。出世于外,也是我等奉行的道理。”
景昀说道。他口中的“出世”和其余几个名门大派的出世之道显然并不是一回事,不过在座的两个仙门弟子还是默默听他往下说:“黎师弟的所作所为,不说是大坏规矩吧,也着实不算光明正大,他暗地里协助庆侯,为他扫平诸多阻碍,又借此使得一些诏令得以在凡世间推行。”
“如此行事,门中便没有议论吗?”灵徽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