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307)
而他又是很能惹事的那种旅人,是以他的帽子也常是破破烂烂的。
只要不是破得没法用,他总还是会留着,为了这点念旧的习惯,他又有一手补帽子的手艺。不过世事难料,也还是会有许多情形让帽子救都救不回来,那就无法可想了,反正下一顶帽子到了他手里,还是会很快变破。
眼下这顶,则是刚买来不久,新鲜挺括,没来得及经历风霜。
在一家豆腐坊后头,他终于见到了要找的店。门头的幌子十分旧,几乎不辨本来颜色,字迹也磨蚀殆尽,若是新客到来,都看不出上面写的是什么。
他也是新客,但无需在意,随手打帘进去,走入厢房。另一头的小院中似乎栽了竹子,日光游移,数丛竹影映在窗纸上,比画屏更多了一分风拂叶动、明暗交织的幽深。
他听到后面有人轻轻走过去,上了门板,闭店谢客。屋中已摆上一桌清淡雅致的筵席,看着就知道吃不饱,独自在此等待的主人站起身来:“孟师兄大驾光临,不胜荣幸啊!”
孟君山道:“不意在此见到景师弟……也实在是叫人惊喜。”
景昀今日一身便服,头戴儒巾,打扮得像个进城考试的小白脸书生,让孟君山都差点没认出来。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心里呵呵,孟君山入座后随口道:“这店是小姜介绍的,他没来倒有些可惜。”
景昀一愣:“小姜?”
孟君山:“就是那位名叫阿韵的小友。”
景昀这才明白:“他自有功课要做,池苑弟子很少回家,他贸然出来,也有些惹人注意。”
孟君山点点头,又道:“这些天多蒙他协助,此间事情未了,往后还得劳他帮手。”
“得孟师兄这番评语,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景昀道,“必会叫他尽责勤勉,有始有终才是。”
孟君山稍微放下了心。他早知衡文之中派系内斗不休,此次邀他前来的是代山长出面的黎暄,按理说安排来协助的阿韵也该是他们的人,却不料这看似寻常的池苑弟子,又身负与另一派联络的隐秘。
来之前,他只知道相约在此见面的,一定是衡文中与黎暄等人不和的一派。到这里见到景昀,也算是预料之中,不过他担心阿韵因此惹事上身,景昀到时又不出手相护,故而特地点上两句。
景昀又说:“冒昧邀师兄前来,也是无奈之举。我知毓秀贵客对我们衡文内部的争执,多半没什么兴趣,但事情关乎重大,我们也着实为难。”
孟君山:“愿洗耳恭听。”
“当今仙门与妖族虽非过去那般泾渭分明,至少贵派毓秀与我衡文,还是一贯遵循古训。”景昀热切道,“若是门中弟子有人勾连妖族,无论你我,都难坐视不理吧?”
孟君山:“……”
第191章 非草木(七)
仙门大派中,要说和妖族最不对付的,除了毓秀就是衡文。与毓秀不同,衡文这里追溯上去,其实更多是源自延国的风俗。
延国曾受妖族之乱,狐妖为祸宫廷的故事,延地随处一个小童都能比比划地讲上一讲。无论朝堂民间,上下似有共识,妖族就是不怀好心的东西,若见到踪迹,要么避而远之,要么赶紧上报仙师,灭除祸患才行。
孟君山游历多年,在此处停留时也听过许多闲话轶闻。在他看来,厌恶妖族的观念深植延国众人心中,未尝没有各方推波助澜的原因——不仅是颜面大失的前朝王族需要找回面子,连衡文在其中也有自己的心思。
以正清为例,他们有意当仙门中的引导者,便会盯着那些为祸的妖族对付。对三部这样自有秩序的大族,自然是以平和为要,而对那些虽无靠山、但也没干什么坏事的野生小妖,也不能仗势严苛,须得大体维持一个公平的裁断。
比起将妖族一概打成邪魔异类,这样固然麻烦很多,可想要长久维护仙妖两道的平衡,寻求兼容的立场也必不可少。
衡文则是另一种情形。延国毕竟只是一地,衡文又不像正清那样腰板梆硬,这样的风气反倒有利树立威信。民间发现各种怪事,马上想的就是请仙师照看;虽说可能大部分都是捕风捉影,小部分还是邪道修士在搞事,真正的妖族为害不见得那样多,但一来二去,衡文的地位便愈加稳固。
这样另有一个好处,就是小事上对妖族的处置,可以免受仙门中风向的摆布。凡有事情,大可推到延国本地的习俗上,即使是爱管闲事的正清,总不至于把延地的民风如何也算作是衡文的责任。
孟君山能看穿的道理,想必仙门也不止他一个人明白。不过衡文在延国多年,没闹出过什么大乱子,旁人也无权置喙。
延国凡人眼中,衡文的金字招牌实实在在,足见他们这条路走得不错。即使是像当年虎妖逞凶,叫衡文差点没兜住,还是谢真出手收拾首尾那次,丢的也只是衡文在仙门中的面子,于民间的名声倒是没什么损害。
“衡文取入世之道,至少也履行了他们的责任。”
一次与陆师叔喝酒时,聊到衡文,孟君山感慨道,“此地寻常凡人,对衡文也是诚心敬拜。”
陆师叔从边陲小国来到延地,住的年头也不算多,但比孟君山还是更了解一些当地事情。他笑道:“入世呢,也有入世的麻烦。仙门多数离群避世,正清的路子走起来也十分谨慎,不是没有道理。单说一件:延国的高门大族中,寻鬼求妖的秘事常有,恐怕比别的地方还要多些。”
孟君山来了兴趣:“怎么说?”
“这些妖诡之事,从上到下的说辞都是禁绝,但禁的永远都是听话的人,禁不到那些老爷头上。”陆师叔道,“何况明白人也清楚,妖族哪里就是个个邪恶,就算是恶妖,也未必不能从中图到些好处。”
“那也只是与虎谋皮吧。”孟君山颇不赞同。
他平日对妖族少有异类之见,底气还是因为他身怀绝技,面对善者自然可以交往,碰上邪道也有还手之力。
凡人则比修行者天然弱势,其实更安稳的做法还是离他们远点,万一倒霉点遇上恶人恶妖,连护住自己都难。
陆师叔哈哈一笑:“富贵险中求嘛。就说那《银云栉栉》的狐狸妃子,都知道她后来险使王朝倾覆,却不提当年那延王还是皇子时,也是靠她的妖术才谋得大位。前后算起,还是这家伙赚了。”
孟君山一想也是:“以凡人而言,他倒也享了数十年的安乐。”
“所以说啊,一件事情在不同人看来,全然是不同的面貌。”
陆师叔道,“仙门中人对这故事,要么觉得该仔细监察妖族踪迹,以免重蹈覆辙;要么就是想着遇到这情形,自己该如何处置……”
孟君山想到他那个瑶山的师弟,他的感想就是:“幻魅之术用得巧妙,也可翻天覆地,总得准备些应对的手段才行。”
陆师叔接着道:“至于凡人,胆小的听了,只想着妖族险恶,又怕又厌。可胆大的呢?他们看到的是,那个皇帝实实在在从狐妖手里捞到了好处啊。”
他晃晃酒壶,发现空了。孟君山虽能让坛子里的酒飞过来,但当着师叔,他还是老实地起身去倒满。
陆师叔夹了一筷子盐渍小菜:“把狐妖之乱编成曲子来唱的这个延国,既是对妖族畏惧嫌恶的地方,也是对从妖族身上谋取荣华富贵而充满梦想的土地,这两者之间,可是没有矛盾的。”
孟君山端着酒壶回来,说道:“那衡文总不会是吃干饭的吧?”
“正清在天下铺陈宫观,都花了许多功夫,尚且不能面面俱到,衡文还差得远呢。”陆师叔摆手道,“说到衡文……刚才那些都扯远了,我们谈的本来是仙门的避世之道嘛。”
孟君山了然:“师叔是想说,与延国密不可分的衡文,也会被延国这种风气反过来影响吧。”
“正是。”
陆师叔捏着酒杯,十分感慨:“这话我也就能跟你聊聊了,你走的地方多,看的事情多,也就更能明白。就说衡文,他们当年算盘打得响,借着延地对妖族的成见给自家积攒名声,不但不加以疏导,还煽风点火。可要知道,衡文他们招收门下弟子是从延地来,门人日常起居也是在延地,耳濡目染的都是这些,久而久之,往下的一代两代弟子,许多都将此视为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