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诡务司(325)
这时已经回到太极宫中的曾三郎也凑起了热闹,大声道:“避其锋芒,金吾卫暂且退后。”
曾三郎好歹也是个小头领,连他都这么来了一嗓子,其余金吾卫大多自然而然地心生怯意,缓缓让开道路。
叶小楼这回开心了:“连宫中金吾卫都给爷爷让道!这脸面,挣上一次就够本了!”
李好问没去理会身后这个眼皮子略浅的家伙,而是带着他直奔大明宫中的紫宸殿。
紫宸殿是大明宫的主殿之一,位于含元殿之后。含元殿坍塌之后,李忱启用紫宸殿作为处理日常公务的场所。
在紫宸殿前,李好问一眼就看见了李忱——这位天子穿着一身黑色衮服,远远看去有点他昔日出家当黑衣僧的样子。
李忱此刻坐在大殿中一枚圆圆的蒲团上,面前点着一盏长明灯,正默默垂泪。
在李忱下首,还坐着韦昭与文应贤。这两位不知是不是为了配合天子的心情,特地没穿紫色的官袍,而是穿了深色调的常服,垂着头做哀伤状。
李忱边流泪边开口:“朕并非狠心之人……”
李好问耳力远超常人,然而听见这一句只有满脸问号的份儿。
“……可是有明皇帝血泪教训在先,朕又如何能重蹈覆辙。”
韦昭立即为李忱送上高帽无数,并且唏嘘赞叹道:“陛下为了免得日后思念而重召杜美人入宫,果断将其赐死,这份魄力,臣敢说,天下人皇,也就是昔年太宗陛下,哪怕是明皇帝也是万万不及的。”
李好问听到这一句,忍不住嘴角上扬,勾出一个可悲的弧度。
他知道正史上的李忱御宇十三载,被天下百姓称为“小太宗”。
难道这“小太宗”的名号,就是这么来的?
李好问一时竟无法按捺住心中的悲愤,仰天哈哈大笑。
这一下自然惊动了紫宸殿中的人。
韦昭立即起身出来查看,一眼看见了那个被他厌恶到了骨子里的逆子叶小楼,然后才将视线挪到李好问身上。
“放肆!李司丞,天子在此,你是朝中官员,如何敢在宫中大声喧哗?”
李好问根本没有回应韦昭,而是淡然回头,看了叶小楼一眼。
叶小楼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太久,此刻他伸出双臂,活动了一下双臂和手腕的各个关节,又左右转动身躯,扭了扭腰,这才大踏步地走向韦昭,迎着对方那凶狠到几乎能吃人的眼光,伸手轻轻一提——
韦昭气势汹汹的叱骂声戛然而止。叶小楼已然攥住韦昭身后衣领,将他整个人提得双脚离地。
然后他就这么拎着双足乱蹬,几乎喘不过气的韦昭,来到紫宸殿阶前,用力将韦昭扔了出去,然后拍了拍双手,回到李好问身后。
“护驾,快护驾!”
见状李忱也怕了起来,连忙招呼宫中卫士上前。
两名守在含光殿前的金吾卫不得不上前驱赶李叶两人,但是转眼之间,这两人一人丢了手中所持的陌刀,另一人丢了簪着红缨的头盔。
他们两人只觉眼前略花了花,手中陌刀和头上头盔便都到了李好问手中。
其中一名金吾卫也是聪明,见势不妙大喝一声:“陛下稍候,小臣为您去般救兵去!”说毕转身便跑。
另一人也有样学样,跟着开溜。
李好问的视线便投向还留在殿中的文应贤。
文应贤保持了一名太史的气度,缓步而出,举起双手向李好问与叶小楼表示他身上没有携带兵刃。
“不用二位驱赶,我自己走。”文应贤很上道地表示。
谁知李好问开口道:“不,你不想走。”
文应贤:……?
“你留下来,做个见证。”
李好问语气冷淡却不容置疑,文应贤想溜却没能溜成,最终只能跟在李叶两人身后,缓缓踱进含光殿。
就见李好问既不行礼也不问安,见到李忱,劈头便问:“你有什么权力下令杀害杜娘子?”
李忱甚至都还不知道杜依梅已从含光殿中消失(王宗实从未向他禀报过这个。)听李好问问得气势汹汹,李忱愣了好一会儿才惊慌答道:“朕是天子……”
不过是处置一名籍籍无名的宫人,为什么会有人为此前来质问天子?
李好问冷淡地扬起唇角:“三年之前,你可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天子?”
“没有。”
“若无宦官帮你,你又如何能从侄子手中继承大统?”
李忱愣了愣,老实地摇摇头:“不能……但这一切都证明了天命系于我身……”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叶小楼呛声道:“这只证明了天命有多随便!”
“随便?”
李忱还从来没听人这么形容“天命”。
“你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与常人并无不同。唯一不同的,是你投胎投在了帝王家。”李好问异常平静地将这番话说出口,神色间没有半点“冒犯天颜”的自觉。
李忱脸一热:他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登基之后日常在心中感慨的侥幸。
但这番话在臣子口中说起来味道就完全变了,李忱做出一副失望的模样,摇着头道:“六郎啊六郎,朕对你如此器重,却没想到你竟然为了一个女子,行此等犯上不敬之事……”
李好问轻扬眉毛,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李忱的话:“还是那个问题,既然都是一样的人,你又有何权力夺走一名无辜女子的性命?”
李忱慑于眼前这两人的武力,暂且低下了头,努力控制眼睑,让两行泪水恰到好处地缓缓滚落:“朕担心她耽误了朕处理国政。”
李好问提高声音:“那她究竟有没有呢?”
李忱闻言身体竟然一抖,一股无法形容的惧意涌上心头。他赶紧扬起头,望着李好问:“六郎,你听朕给你说明白。岁除那日含元殿上的事,其实是因为阴人冲犯。
“你想,以前那马元贽也尝过太岁,他一点事都没有,还把那东西给长了回来。”李忱也顾不上这些当说不当说,他的语速越来越快,“那天正是因为杜依梅在场,冲犯了太岁,才导致后来出了那么大的乱子。
“毕竟是个女人,与太岁那样的神物犯冲,也在情理之中。
“六郎,朕知道那天夜里你受了委屈,你冒了那天大的风险进了含元殿,朕都还没来得及给你半分封赏……可若是没有杜美人,你根本不需要担这么大的风险的……”
李好问毫不留情地用一个字打断了李忱:“哦?”
声音里的嘲讽随时能够溢出来。
李忱顿时呆在原地,知道对方已经看透了自己在睁眼说瞎话。
“那么,岁除那夜又是谁召杜娘子到含元殿表演剑器浑脱的?如果杜娘子冲犯了太岁,那明知要处理太岁,依旧召她入殿之人,岂不更是罪魁祸首?”
李忱无言以对,将眼光移开,不敢再与李好问对视。
他本想着能轻易地将那夜的“锅”甩出去,含元殿被毁的责任全都推在一个无名无权势的女人头上。他是天子,最多被世人叹息两句多情便罢了,没准还会赢得《长恨歌》中男主人公的待遇。
可为什么天下竟然会有这么较真的人,愿意为了一个籍籍无名的舞姬强出头。
“其实,”李好问脸色漠然地继续道,“其实也因为她看到了你的懦弱、胆怯与惊慌失措!当时是她挺身而出,手持她那柄剑器救了你。
“然而越是那样,你越是要杀她。因为你是天子,你不能容忍这世上有另一个人看到了你如此真实的这一面……”
李忱将双臂缓缓地抱起,低下头,脸上挂满了愧意与惭色。
事实上,他的右臂伸至了怀中,握住了一样小巧而冷硬的物品。
他按照自己偷偷试验了多次的法门,用手紧紧握住,手指扣在一枚可以勾动的扳机上。
但他的神色却是卑微的,甚至是谄媚的。他已经太习惯于这种态度,以至于表现得自然无比,毫无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