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天下都以为朕会亡国(171)
“那我也会陪你一起。”
郦黎粗暴地打断他,“这次别想再丢下我!不可能的!”
霍琮叹气道:“谁给你的错觉,以为我还会像上辈子那样大度?我怎么舍得……”他说着说着,声音渐趋于无,呼吸声反倒变得粗重起来。
感受到唇上的刺痛,郦黎轻轻闷哼一声,带着一丝埋怨,但被霍琮直接无视了。
细微的水渍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内,间或夹杂着“果然你来青州是不坏好心”、“要是有什么万一,我总得为兄弟们留些退路”之类的含糊对话。
尽管谈论着沉重的话题,但郦黎和霍琮的心情却格外轻松。
万籁寂静的深夜,他们静静地十指相扣,额头相抵。
郦黎还气喘吁吁笑着对他说:“要是我真能把你救活了,一定要写篇论文,从此成为后世广大学子医生逢考必拜的学术祖师爷。你说,他们会给我的雕像前面摆苹果还是橘子?——我个人比较喜欢巧克力。”
霍琮的脸色微微苍白,他的胸膛起伏的频率比方才更快了些,但因为在黑暗环境中,郦黎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只是觉得霍琮的心跳快得厉害,还以为是因为亲吻导致的。
霍琮强打起精神接话道:“其实奶茶也不错,我记得你喜欢喝甜的。”
“那是以前,上年纪之后就是三分糖了。”
郦黎感叹道:“时间真的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我都快想不起来我上学那会儿的痛苦了,自从带了学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他们写论文……”
霍琮忽然咳嗽起来。
郦黎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撑起半边身子,一把抓住霍琮的手腕,一言不发地把起了脉。
“没事,被自己呛到了。”霍琮解释道。
可惜瞒不过郦黎的眼睛,他直接翻身下床,重新点燃油灯,弯腰静静地看着霍琮片刻,伸手拭去了男人唇边还未来得及吞咽下的一丝鲜血。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天前。”
郦黎点了点头,“算算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我配置的草药有减缓病程的作用,但没办法根治。”
他这样的反应,反倒叫霍琮有些不安起来。
霍琮被他按在床上,看着郦黎从抽屉里翻出早已配置好的药丸,连同热水一起端到他面前。
“你不怪我?”
“怪又有什么用,我学这么多年医,看多了像你这样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病人,”郦黎淡淡道,“要是每一个都怪,我早就气死了。”
霍琮端着碗的手顿了顿,以前所未有的快速动作,仰头把药吞了下去,还特意给郦黎展示一下干干净净的碗底。
“水而已,下次喝药记得也这样。”郦黎毫不客气道。
霍琮默默点头,又问道:“还要喝别的药吗?太晚了,要不先睡吧。”
这会儿他倒念叨起来了。
郦黎又好笑又好气,但看着霍琮苍白的脸色,到底还是没忍心说什么重话。
他说:“晚上要是有哪里不舒服,就叫我。”
然后重新吹灭了油灯。
霍琮抱着他,将下巴搁在郦黎的肩膀上,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一刻,霍琮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
如果自己真的只是大景的将军,那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舍不得留下郦黎一个人这种话,甚至还会强忍着内心煎熬,劝陛下不要因为此事太过悲伤;
如果他没有和郦黎互通心意,那他们的结局,或许也和上辈子没有任何差别。
还好,还好。
虽然身体的痛苦无法忽视,但霍琮的精神上,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人在快要死的时候,从前对于世间万物的观念总是会被改变一些的。
就像霍琮很清晰地明白,真实体验过死亡过程后的自己,人格的某一部分早已悄悄扭曲。
他不是圣人,也并不是真的大度,不甘、遗憾、痛苦、挣扎、依恋……这些常人都会有的情绪,他自然不能幸免。
只是这些情绪都被他压在了心底。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郦黎面前隐瞒得很好。
霍琮甚至都能想象郦黎是怎么看自己的——无非就是偶像、好兄弟、挚友、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或许现在还多了一个伴侣的身份。
但他是怎么看郦黎的呢?
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小跟屁虫、连爬个树都会被吓哭的爱哭鬼、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他、永远笑容灿烂无忧无虑的竹马,还有……一个从来不信鬼神,后来却为了他逢庙必拜的唯物主义者。
霍琮曾经听过一句话,人格是记忆的集合体,人则是记忆的载体。
而他人生的所有记忆,点点滴滴,几乎都与怀中这个已经熟睡的青年有关。
所以……
霍琮的唇轻轻扬起一丝弧度。
他与郦黎之间,大概已经不止是爱情了。
他们是彼此的一部分。
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人生的顺境还是逆境……霍琮慢慢闭上眼睛,默默地想。
他们都会坚定地站在彼此身侧。
就连死亡和命运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
“殿下,陛下数日不上朝,白鸽商会的会长又以妻子患病为由召集天下名医,”军帐之中,樊王的谋士双眸放光地拱手献策,“这是殿下的大好机会啊!”
“若能一鼓作气,入驻京城,为陛下镇守四方,那世人定会心向殿下,千百年后,后人传颂,成就不世之名!”
但一向管用的马屁,今天却并没有得到樊王太大的反应。谋士诧异抬头,发现郦淮坐在座位上,似乎有些神情恍惚,不禁疑惑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不,还好,”郦淮回过神来,艰难扯动了一下嘴角,“你方才说的,孤都听见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殿下,机不可失啊!”
谋士焦急开口劝说。
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停下了继续说服郦淮的打算,开始谨慎地察言观色——这段时间樊王的脾气反复无定,就连亲儿子也是非打即骂。
唯一能近他身而不遭叱责的,只有殿下一手培养起来的亲信,阿禾姑娘。
正想着,一道温婉女声在帐中响起:“殿下累了,诸位,不如先说说各自想法,若是有了结果,我再转告给殿下,让殿下定夺如何?”
樊王的脸皮抽搐了一下,他攥紧扶手,死死瞪着坐在角落里、看似毫无地位的侍女,露出了一种混合着凶狠和恐惧的眼神,宛如一头即将要被夺走兽王地位的雄狮。
“殿下可有意见?”阿禾还笑着问他,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哦,她是半瞎,确实是没看见。
郦淮却在这毫无威慑力的一问下,浑身的力气犹如瘫痪般尽数泄了个干净。
“……没有,随你们吧,孤累了。”
他转身回到了休息的营帐之中。
阿禾非常满意他的顺从,还没等郦淮开口,就递来了今日份的解脱——一个小小的白色瓷瓶,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回到主帐内与他的下属们继续议事。
郦淮望着她的背影,几乎想要大笑出声了。
辛辛苦苦谋划几十年,到头来,却是为了他人做嫁衣!
他麾下几十万大军,粮草兵械具充足,就连朝廷禁军百战将军,恐怕也得忌惮万分,谁能想到,最后却败给了区区一个女娃子……还是他自己亲手养大的毒妇!
郦淮想过死。
但这个毒妇说过,如果他敢寻死,下一个中蛊的人就是他儿子。
没办法,郦淮只能咬着牙听从命令,当她的傀儡,把手中大军的指挥权交给她。
或许他的下属中已经有人看出来了,但相比起已经垂垂老矣、性情残酷的郦淮,大家都默认这位阿禾夫人更体贴、更大方、更能带领他们获得胜利。再说了,现在樊王名义上的继承人依旧是他的儿子,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再有野心,还能翻了天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