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105)
他在观察谢玹。
奈何谢玹此人从未有过将心思写在脸上的时刻,就算偶尔有真情流露,也是转瞬即逝。但谢玹愈如此,李徵就愈着迷,好似在面对一个外壳坚硬的动物,一层层想扒开他的防备,窥见他柔软的内里。
谢玹眉心一动未动,只微微抬眼,坦然与他对望:“哦?是吗?”
只这一句,李徵便已明白,谢玹不信。
倒不是不信头一句,西南之地本就多战事,当年的兖州十三城喂不饱那些西南蛮子,撑到王骐领军差不多到头了。
谢玹不信的是第二句——毕竟他李徵笃定要做什么事,可从来都是先斩后奏,万不会提前多说一句。他若要杀萧陵,现今恐怕早已在路上了。
李徵看了半晌,总觉得就这么如隔云端似地望着他,好似隔靴搔痒,不解思念,索性起身在谢玹身边坐下,又捉起了他的手。
入手触感冰凉,但兴许是今年的冬天太冷了,除了铁块似的凉意,摸起来骨节连着皮肉,瘦津津的让人心疼。
“那便不是了。”他将谢玹的手拢进自己的手掌间反复揉搓,“离宫这么久,宫里的事情知道多少?要不要我一字不落地给你讲一遍?”
谢玹被他摸得有些痒,但李徵本身像个火炉,被这么触摸着,身上也不免跟着暖和起来。
他收起方才因听见萧陵二字泛起的丝丝波澜,道:“不必。”
李徵懂了,轻轻笑了下:“小殿下果然早有打算。”
谢玹又问:“谢端如何?”
“住在玉华殿,每晚会随着太后抄经。”李徵低着头,细细摩擦谢玹的指腹,“有些老臣在背后闲言碎语,说十三殿下若是再不回来,恐怕要失了圣恩。”
说着,李徵动作停住,回身看向谢玹:“说来也奇怪,原本经由你那一出戏,谢端想要再得荣恩几乎是不可能的,为何你只是下了趟永州,一切就要如旧了?”
谢玹不咸不淡道:“皇祖母老了,喜爱膝下承欢的把戏,能把控得到的,自然要比虚无缥缈的东西要更得欢心。”
“可你离宫并不久,在朝中的声望却已径直跌到谷底,朝中上下说起殿下二字,总会首先想到谢端,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李徵的意思是,其中有推手?
虽然谢端重得恩宠在他的意料之中,但经由李徵这么一提醒,谢玹也发觉了其中的古怪。
他人还在永州,李缙还未解决,太后不至于这么快就将他这颗棋子抛弃。
除非……另有变数。
谢玹察觉到李徵话中有话,但问话还未出口,李徵又话音一转:“陛下前些日子差人将般若寺翻新,里里外外忙活了许久,人虽然病着,但精神还不错。”
谢玹心念一动。
李徵直白出声询问:“有怀疑的人了?”
也不等谢玹说话,李徵只点到为止,便又另起了一个话头:“其实那些嘴碎的大臣们还提到另一件事……闲聊时他们谈起小殿下,总会先叹口气,而后才会说……堂堂十三殿下,被太后娘娘如此器重,是能担当大任的人物,怎么就与几个男人这么不清不楚。”
李徵顿了顿,看向静默不言的谢玹:“小殿下,这也是你的考量么?”
李徵想到了其中一层。
尊贵的皇家子孙,与男子行些淫秽苟且之事,说出去面子也难堪,若是想继承大统,恐怕会被朝廷官员喷上三尺高的唾沫。
而谢玹非但不因此避嫌,反而如此堂而皇之,是否是因为……若朝野上下真到了该立新皇的时候,太后面对这样的谢玹时,也会因闲言碎语犹豫三分而另择他人?
毕竟,在太后的掌控下登位并非是一件好事。李徵了解谢玹,知道他所求所想,即便为了暂时得权而饮下钩吻,也不代表他真的愿意苟全性命,此生依附在太后的掌下。
他登位之时,必是自己能掌控一切之时。
可李徵不免又想到了另外一层。
倘若不是为此,倘若他的猜测是错的,那这么久以来,谢玹的心究竟在谁的身上?
他爬到兵部侍郎的位置,看管了诸多险恶人心,也知道如何惨烈地剥下旁人的假面,唯独看不透谢玹。
“什么考量?”谢玹恍若不知,“听不太懂。”
“小殿下对我们的考量。”李徵也不跟他绕弯子。他握住谢玹手腕,二指捻起谢玹的下颚,微微抬高与其对视:“小殿下,我有话要问你。”
谢玹心头一跳,心中陡然有不好的预感。
明明刚才还在谈论宫中诸事,怎么话音一转,就要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李徵究竟在方才的间隙里想到了什么?
果然,李徵下一句就是:“你心中可对我有情意?”
谢玹被迫仰着头,脖颈像戳了根棍儿动弹不得,唯有一双眼添得灵动。
即便他有能力从李徵的桎梏中挣脱,但一时半会也被他这般不加掩饰的问话镇住了。
情意二字,若掺杂暧昧,谢玹便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这些你情我愿之事,谁也算不得吃亏,风花雪月煮酒烹茶对谢玹来说只作调味。他上辈子过得水深火热,在泥沼中挣扎已耗费了所有力气,也没真正对谁动过情。
他对李徵可有情意?
谢玹头一回被问住了。
李徵好像也并未急于得到答案,只道:“西南战事将起,在带兵打仗上,王骐只能算得上是个半吊子,星星点点的战火尚可扑灭,若这火烧得旺起来,他恐怕拿捏不住。”
谢玹心中还在为刚才李徵的问话打鼓,迷迷糊糊地想,他说这个干什么?
李徵又道:“所以我也加了一把火。高句丽在外,大周之内亦有蠢蠢欲动的心思,你来永州之前为王骐设下的圈套,如今已向外扩了一大圈。”
他给王骐设下的圈套?
哦,想起来了,他曾以运河为由许诺王骐,三年必可与高句丽一战。王锦瑟执掌江山,除了挟制谢氏以外,还有一条,那就是依靠背后的西南镇军。
想动王锦瑟,就必须跨过王骐这道坎。
不过彼时谢玹想的是令他们狗咬狗,且是很远之后的事了,李徵的手竟也已能伸的这般长了?
李徵又道:“还有萧陵。那场大火之前王锦瑟便对他起了杀心。她屡次宣萧陵进殿,以各种理由找他的麻烦,为的就是放松萧陵的警惕,然后在萧陵最疲惫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永州的萧氏旧部是王锦瑟心中的一根刺,她将谢青彦抛出后,做了两手准备——若萧陵死在那场大火里,她便同时派凤九渊将其剿杀,北疆的兵马,可比京城的兵马要肥壮好战。”
“若萧陵侥幸逃脱,她也可让你与凤九渊联手,将萧氏残党扼杀在永州。不过各中方法,我暂时没弄清楚。”
谢玹突然道:“你的意思是萧陵差点真的死在那场大火里了?”
“是。”李徵颔首,“不过我从中帮了他一把。大火烧起来的前夜,我派人稍微告诫了一下他……哦,萧陵离宫后,不是没带他身边的那个小书童么?我也顺势将人带来了。”
谢玹看向他:“为什么?”
李徵:“权势是个让人上瘾的东西,当你手中握有它的时候,你就会不由自主地使用它,无论有没有具体的原因。不过……”
他微微收敛笑意。
李徵其实算不上绝色。相较于其他人出色的五官,李徵看起来似乎泯然众人。但他脸部洛轮廓分明,眉眼亦像是一幅山水画里最浓墨重彩的部分,看着你的时候,仿佛你就是他的全世界。
“不过,这一回倒是有别的原因。”李徵松开谢玹,稍稍退开些许,深深地看向谢玹的眼底,“我不想你伤心。”
谢玹张了张嘴。
向来伶牙俐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十三殿下,头一回哑口无言。
谢玹本就不信这世上有纯粹的真心。
在滔天的深渊中摸爬滚打多年,他那颗心早已又冷又硬,即便被人诩作多情的玲珑心,大多也只是危及心底的玩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