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77)
“了我”二字没机会出口,秦庭就“啪”一下将折扇拍在桌面上。
这副动作把顾时清吓了一跳。他是读书人,却说出这般违逆祖宗的妄言,心下本就忐忑,又见外人在此,心中的火苗霎时便熄了几分。
若不是杜喻之早先告诉他,朝中的李大人在小殿下心中恐怕不简单,他也不会脑袋一热就来敲谢玹的门。
顾时清后知后觉地品尝到一点无地自容的羞愧,他低着头,红色从双颊蔓延到耳后根。
“你来求见我,只为此事?”谢玹表情凉凉的,“男子汉大丈夫,考取功名只为委身于人下?”
这话说得着实有点重了,顾时清顿时急道:“不是的!臣下胸中满载一腔热血,愿为君为民,开天下盛世!”
“既然如此,你是想复兴科举令么?”
谢玹话音一转,冷不丁问道。
一头扎进死角的顾时清一怔,傻傻愣愣的:“小殿下……”
“你来寻我,想必也是为此事而来。”谢玹道,“我也想天下寒门之子有机会入京一展抱负,即便没有你这般莽莽撞撞地找上门来,我也不会忘记这回事。你下去吧,这事急不得。”
顾时清抬起头来。
他脸上的红润渐渐褪去,因为紧张,唇色亦是惨白如雪。但此人既是从科举令中杀破重围来到京中,定然是有一番才能的,只不过囿于寒门身份,无法大放异彩。
他冷静下来,眉眼也顺势变得沉静而坚韧。
“是。”顾时清缓缓道,“是臣下一时心急,惊扰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他有些晃神,不知是急的还是因为被拒绝。茫茫然地站起身来,心中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身后,谢玹又道:“其实今日你说这话也是带着真心的吧。”
顾时清蓦然转身。
谢玹表情未变,举手投足皆从容矜贵,让凝视着他的顾时清想到了天上微小但耀眼的星子。
“谢谢你的真心,但容我拒绝。”
“为何?”顾时清听见自己哑声问道。
谢玹弯唇一笑:“因为你不够漂亮。”
*
永州某处的一地宅院,占地虽小,但装饰不凡。
蜿蜒的小径上有家仆模样的人小步走过,往更深的宅院里去。他下了台阶,越多郁郁葱葱的常青藤,身后廊庭下的门帘上,便左右各有一卷题字显露出来,字体飘逸绝尘,绝非凡品。
“檐飞宛溪水,窗落敬亭云。”
廊庭之外有一院门,他着手推开,而后豁然开朗。阳光大好的庭院之内摆放着一张长案,凤九渊只随性地披着件长衫,正在提笔作画。
墨发偶尔随着动作垂到案上,他也并不去管。
“王爷。”家仆低眉顺眼走过去,“李州府又来了。”
凤九渊:“嗯。”
家仆等了一会,没听见下一步指令,以为还是如同往日一样搪塞推见。但他今日见凤九渊好似心情不错,便又特意等了一会,果不其然就等来了下一句回应。
“你让他在前厅等着,我待会就去见他。”
家仆领命而去。
诺大的庭院里,唯余凤九渊一人。
初冬的天已然有些凉了,凤九渊并未束发,风扬起他的衣袂与发尾,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画中走出来的谪仙。
长案上的画作经由他手,寥寥几笔便被勾勒出一个人形。青丝碧眼,乌袍加身。但那颜色死气沉沉的袍子并未让画中人看起来阴沉,反而因点睛之笔的碧眼显得高贵而深邃。
若有人经过则定会认出,画中的人不是他人,正是如今正下榻至驿馆的那位十三殿下。
只是画中人的年纪要更大一些,眼神也更为苍老。他就这么平淡地望过来,好似望尽了自己荒唐的一生。
一人翩然而至,在凤九渊身前跪下。
凤九渊并未抬头,温声道:“起来吧,不用跪拜。”
“是。”
“如何?”凤九渊问道。
“李州府的确有个女儿,这位李小姐极其喜爱外出游玩,但近日却被李景扬关在了家里。李景扬近些日子频繁想见王爷,恐怕也是打着别样的主意。”
凤九渊缓缓将笔搁下:“李家如今看起来势大,但其实孤立无援,他们总该想个办法让局面做出些改变。”
影卫道:“那属下去替王爷解决此事?”
“由他们去吧。”凤九渊浅浅笑道,“翻不起风浪的。”
影卫沉默颔首。半晌后,问:“那宴会王爷去还是不去?”
李景扬迟迟见不到谢玹,一面担心自己的乌纱帽真的要被摘了,一面又暗中做着一些不可见人的动作。表现出来的,便是频繁来往州府与凤九渊的府邸,心心念念地要让凤九渊去一趟他办的宴会。
明眼上说是让凤九渊帮忙,引见他与谢玹,暗地里却不知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凤家久居北疆,李景扬不知道凤家的厉害,竟以为凤九渊是个好蒙蔽的主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今日是这些时日以来,李景扬数不清多少次的上门了。
凤九渊话不多,影卫自是知道。没等来回答,影卫又道:“王爷若想前去,属下便着人去州府衙门那边布置着,以确保您的安全了。”
“不急。”凤九渊摇摇头,“你先随我去一趟驿馆。”
他站起身来,用右手缓缓摩擦着画作。墨已干涸,画上的人便更加栩栩如生,他端详了一会,将画卷收起来,珍宝似地捧在手里。
走出去几步,他又脚步一顿,回身道:“算了,你不用陪我去了,我另有要事让你去办。”
*
驿馆内,秦庭正在画他的扇子。
顾时清没走多久,谢玹还在担忧着秦庭因这事继续闹腾,但这人显然顾念着自己家主的身份,没有继续孩子气。
那扇子也不知他从哪里摸出来的,是一把玉面白骨扇,秦庭不愧秦家之名,不仅笔墨一绝,丹青更是于世间名门不遑多让。片刻之后,白色扇面便在他手中渐渐变成一副灵秀俊逸的山水画。
他把扇子递到谢玹跟前:“送给殿下。”
谢玹:“?”
“殿下不是喜欢漂亮的东西吗?”秦庭笑道,“这扇子不够漂亮?”
谢玹:“……”
“我那是……”诓他的。
见谢玹不收,秦庭收回手,脸上的笑意淡了:“我知殿下知己遍地,可我却只想做最特别的那个。”
谢玹:“……”
“不过若殿下不愿,我的真心却也是收不回去的。”秦庭悠悠叹道,将手撑在桌面上站起来,“醉把西风扇,随处障尘埃。殿下,我明白的。”
谢玹面无表情地从他手中抢过折扇:“满意了吗?”
秦庭霎时喜笑颜开:“满意了。”
谢玹:“……”
谁曾想身为一家家主能赖皮到这个份上?!
谢玹提起折扇便想扔过去,可动作未到,墨香已至。扇面残余的墨香清雅而宁静,与平日里用来助眠的香大抵出自同一批。
而对面之人面似冠玉,眼若桃花,笑得明艳动人。
他举起的手又放下了。
其实也算不上全说谎。
他确实喜欢漂亮的东西。
恰此时,檀夏从馆外走来:“小殿下,九王爷来了。”
凤九渊来了?
谢玹蓦然起身:“带路。”
他步伐有些匆忙,但旁人是看不出太出来的。唯有如秦庭这般会些功夫的人能看出不同,这一回,他脸上的笑意彻底消散了,身上属于家主的威压顿时反扑而来。
秦庭垂眸看向桌面上的折扇。谢玹走得匆忙,忘记带上它,扇子便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他静坐良久,久到穿堂的风刮了一阵又一阵,久到叶一出现,唤他回神。
“家主大人。”
秦庭骤然惊醒。好似灵魂刚在外游离了一圈,现在终于重归躯壳。秦庭缓缓打开折扇,提笔欲再添几抹兰花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