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29)
“李大人,我敬你一杯。”十皇子稳定心神,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大人一心为我大周,需当得起这一杯茶。”
李缙右手握住茶杯,拇指微微摩擦着杯沿,并没有轻举妄动。既然分不清王太后想做什么,那便什么也不做。至于十皇子……区区一个小皇子的面子,他还是掀得起的。
对方久久未动,十皇子手持茶杯,僵着脸不进也不退。
而坐台之上,当谢玹略微有动作之时,便已入了王太后的眼。她侧过头,温和地问他:“星澜,你可有什么话说?”
谢玹回过神,摇摇头:“孙儿没有什么要说的。”
“当真?”
那日谢玹因野心所做的事历历在目,如今这么快就沉寂下去了?
王太后眯着眼,又喝下一口茶。
“孙儿没有话要对皇祖母说。”谢玹目光放远,落在远处的十皇子与李缙身上。他们一坐一立,一人漠然昂首,一人却有着逢迎的姿态。仿佛君与臣的身份置换,荒谬至极。
谢玹知道了王太后想做什么。于是他从桌上抄起茶盏,一撩衣袍往台阶下方而去。
“但孙儿有话要对李大人说。”
他优雅地走下台阶,白色的大袖垂下来,步态从容而有力。
他在李缙面前站定,迎着李缙与十皇子诧异的视线,浅浅露出一个笑:“李大人,我也要敬你一杯。”
第26章 少说两句吧秦大人
昔日谢玹曾当着诸多人的面,令李缙这般的重臣下不来台,唯有拂袖而去。而今日,汴梁城的世家主事皆在这不大不小的勤政殿里,这位初露锋芒的小殿下,却忽而藏起自己的羽翼,温顺地将头颅低下。
“大人,请。”谢玹将茶杯向前送了半寸。
李缙坐得不动如山。
十皇子手中的茶已然凉透了,但李缙没有投去一眼。一个人为塑造的傀儡皇子,愚忠且心性不一,犹如风中摇曳的杂草,任谁都可拨弄一番。
可谢玹不同。
李缙用拇指轻轻摩擦着杯底,静默地想着。
在此之前,他对这位十三皇子全无印象。唯有一次……
彼时正逢下朝,李缙携三两同僚下了紫鸾殿的九十九道台阶,那时他意气风发,谈笑间回头,不经意在殿外的栏杆之内瞧见了这位面相异如常人的少年。
他愣了片刻,询问同僚:“那人是谁?”
“啊。”同僚摆摆手,“他呀,陛下最小的皇子。听闻原是住在冷宫的,后不知为何被陛下带在了身边养着。但常年跟着那些太监,被散养惯了,身上的野性还未褪呢。”
“野性?”李缙不解道,“此话何解?”
“便是……”同僚话至一半,掩声道,“此子与仁政的陛下无半点相像,别看他嘴甜,但只讨好愿意讨好的人,面对下人的时候,活脱脱是个小恶魔!”
闲话至此,李缙那被勾起的好奇心很快便消散殆尽了。他对皇室密辛没有兴趣,若不是嫌激起更多麻烦,他早就将谢青山的皇子杀得只剩最易把控的一个了。
只是离开前,仿若福至心灵似的,他又往那高高的城墙上望了一眼。
少年仍在,只不过看的再不是紫鸾殿的九十九台阶,而是李缙自己。那眼神,天真如斯,却又薄凉如斯。
李缙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得罪谢玹的,警惕如他,即便谢玹掩饰得很好,他还是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浓浓的厌恶之感。
心思几番轮转,李缙依旧岿然不动,好似要把座下的软垫缝在双股上似的。
谢玹微微一笑,目光一沉,落在李缙戴着扳指的手上。
“看来大人还在为我那天的莽撞生气。实在是不巧,那日我恰巧碰见一个太监与宫女苟合,光天化日,又是在后宫之中,平白污人眼睛,这任谁看了,都免不了发怒罢。迁怒于李大人,星澜深感歉意。”
他悠悠地开口,声音如珠盘落地,泠泠响着。
“有些事在暗处做便罢了,若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来,便怪不得我行些雷霆手段了,你说是吧,李大人。”
无人出声,所有人都把这幅场面当做难能一看的好戏。毕竟,看不见的刀子扎人可比赤裸裸的刀剑相向有意思多了。
叶文栩继续眼观鼻鼻观心,盘算着今日这场鸿门宴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好出宫去找同僚喝酒去;杜喻之第一次见谢玹,但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屡次用余光将他上下扫个遍,边看眼珠边转,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而太后本是搭这戏台子的人之一,戏没唱完,自然不会喊停;只是苦了自始至终都在状况外的十皇子了,他手臂举着茶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了,手都要断了,这老不死的李缙到底喝不喝啊!
“哦?”
勤政殿内,李缙还没出声,倒有人率先替他出声了。
“这么有趣。太监连那玩意儿都没有,怎么和宫女苟合啊?”秦庭将扇子摇得风声唰唰,“十三殿下亲眼见过?说来听听?”
谢玹:“……”
他正在这指桑骂槐呢,秦庭你有病是吧!
见无人搭理他,秦庭毫不气馁,继续道:“那这太监最后如何了?”
“杀了。”谢玹面无表情,语速飞快,“那太监被发现后不仅不认错,还顶嘴,人说一句他回一句,不仅如此,问题还层出不穷,实在烦人。”
杜喻之没忍住嗤一下笑出了声。
笑完才发觉自己笑得有点太大声,忙捂着嘴假模假式地咳了几声,顺便不忘将自己桌前的茶盏递到旁边秦庭的桌案上:“秦大人,喝茶。”
喝茶,堵嘴。
暂且将这莫须有的太监抛之脑后,谢玹将注意力拉回李缙身上,继续道:“不知李大人棋艺如何?”
李缙隐有不耐,但碍于在太后眼皮子底下,他不便发作太过:“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我父皇棋艺精湛,若有机会,李大人可与我父皇对弈一二。”谢玹不慌不忙道,“父皇在教授我棋艺时,有一句话我从来不敢忘却,此为——贩夫走卒亦可一招将军。在楚河汉界的两端,对弈的不单单是二人,而是二人掌控的所有棋子。”
谢玹俯下身来,再次将茶盏托于李缙眼前。如此近的距离之下,谢玹的碧绿瞳色犹为透亮,像是一汪澄澈的寒潭。
“李大人,下棋的时候,小心背后啊。”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有些时候,敌方的将与相,可不一定是敌人。”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从来都没有绝对的事情。李缙在立太子一事上急功近利,是因为太后的权利给了他极大的压迫。而千年前的古人都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缙怎么会不知道呢?
不用谢玹提醒,李缙也迟早会发现。
巧的是,没过多久,刚刚消失不见的李家家臣悄无声息地潜了回来。他附在李缙耳边,急切地说了几句话,便见李缙的脸色如浸了墨汁的宣纸,墨色铺天盖地地覆满了他整张脸。
李缙站起身来,意图向太后告辞,可谢玹挡在他的面前。
凉透了的茶杯苦涩无比,谢玹神色不变地一饮而尽,再次将空杯举起。
“大人。”谢玹凉凉道,“请。”
李缙看了他半晌,忽而像瞧见什么有趣的东西,露出今日入殿后的第一次笑颜。
瓷杯碰撞,叮当作响,清澈如清晨时分,迎着朝霞的第一记钟声。
第27章 赤子与野心
若说宫中家宴那日,谢玹表现得像一只野心勃勃的雏鹰,不知天高海阔,横冲直撞地用喙啄了李缙的颜面。而今日的谢玹,便已化作羽翼丰满的成年鹰鹫,只安静地潜伏在树干上,收敛起泛着寒光的爪。
两种不同的态度,彰显了谢玹的意图。
都是演给他人看的,前者需一鸣惊人,后者……谢玹看向高座之上的王太后。
不知他的这位皇祖母对他的表现可还满意?
此次四位世家的相聚,终是结束在两杯饮尽的茶水里。众人躬身行礼,目送王太后离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