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116)
正在做样子歇脚的谢玹莫名心虚了一下。
“不过当官的没什么好人,指不定抽鞭子还是那些官爷默许的呢。”年轻大汉嘟囔了几句,兴许是担心自己的话传出去,又不想昧着心吞回去,只好站起来,拍了拍谢玹,“休息够了,干活了,把你的锄头给我。”
谢玹手一动,锄头就被藏到身后,让旁人够不着。
为了配合工人们的着装,谢玹穿了件粗布衣。干旱之余,昨晚下了场小雨,今天踩得河岸边都是泥泞,一部分还溅到扎在腰间的袍子上。
但由于他长得好,气质也改变不了,不仅不见脏污,看起来还像个掉进泥里的瓷娃娃。
谢玹认得他,撑着锄头不放:“谢谢大哥,我能行。”
“你行个屁!”年轻大汉爆了个粗口,“细胳膊嫩肉的,做什么苦力,不如去薛大哥,让他带你……”
说着说着,大汉猛然噤声,随后,又佯装镇定地补了句:“去做个账房什么的。”
他们大多人聊起天来便口无遮拦,谢玹也面不改色道:“大哥太抬举我了,我没读过书,做不了账房。”
此时便打着哈哈而过。
大汉心知自己说了些禁忌,也不再执着帮谢玹扛锄头,兀自跳入坑中做自己的事了。
谢玹坚持到了傍晚放工。工人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与往常一样,谢玹与他们一同去往大通铺后,才找了个没人的时机,偷偷拐回了监造司。
檀夏早已再等。
她不明白有什么消息非要去那里打探,春天的太阳虽然不烈,但近日干旱异常,昨夜下的小雨又聊胜于无。谢玹每晚都会顶着一张晒得通红的脸回来,把她心疼得不行。
今晚也是一样,身长与成人无异的谢玹,脚步都走得有些虚浮,他扶着椅背坐下,檀夏迎上来给他擦脸。
“明天得擦点药膏再去,不然再回来脸都得熟了。”
不知是汗珠还是水珠,顺着谢玹的眉睫淌下来,他随意抬手擦去,眼睛发亮:“明天不去了。”
檀夏松了口气:“你终于想通了。有什么事可以派侍卫去,再不济给两个钱让工人给你当耳目也行,没必要自己亲自去……”
“不。”谢玹摇摇头,但有些事不需要解释那么清楚,谢玹想了想,便不再继续说下去,只道,“你待会把顾时清叫来,我有事要交代他。”
顾时清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了。他心中旖旎的心思还未升起来,便被清醒过来的自己一巴掌打散。
“想什么呢!”顾时清照着自己的脸扇,“不准再想了!”
等他到时,谢玹已经洗漱完毕,穿戴完整,甚至头发都用一根似真非真的梅花枝盘起来,那梅花枝还挺显眼,凝脂的光泽在夜里与月光也不相上下,引得顾时清多看了两眼。
谢玹开门见山:“你明日去把所有的监工都换了,我来指派人。”
顾时清一愣:“什么?”
须知运河开凿一事,监工需身份清白,且立场得与他们这些人一致。否则这么多人,万一有人在其中搞鬼,就算是一百个顾时清也把控不住。那群监工是他与余潜仔仔细细审核了一遍才通过的,如今好端端的,换什么人?
谢玹看了他一眼:“你要听理由?”
“呃,倒也不是,就是一时没反应过来。”顾时清俯首道,“下官明日就吩咐下去。”
谢玹就是喜欢顾时清这点。
在任何事情上,这个年轻人似乎对谢玹抱有极大的信任。明明也是个饱读诗书的人物,心中沟壑一点也不比谢玹少,却偏偏愿意什么都听他的,还不求回报。
但正因为如此,谢玹才不能给他回应。
他表情淡淡的,不见笑意,就是一个上位者对臣下的态度。檀夏给他准备的水已经凉了,谢玹晒了一天,正好解渴。
在顾时清的注视下,谢玹浅啄了一口,仿佛只是随口一说:“你想当永州的州府么?”
顾时清蒙了:“……啊?”
谢玹终于笑了。
“想的话,我就让你当。”
第99章 一只扑腾的八哥
永州州府说起来是个地方官,但在种旋涡中心,被四方眼睛紧盯着的地带,它的地位可不比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京官小多少。
若顾时清在这个位置上待几年,再回到京中,往上选择的位置便会更多。
新上任的那个州府,不过是任由李党摆布的傀儡。届时李缙伏诛……这个位置自然会换人的的,只需在其中操控一二……
况且,太后此时还并不知道,顾时清这个通过应试进入朝堂的小子,竟已默默地站到了谢玹的一边。
谢玹想了很多,一半是真的打算替顾时清考虑一下他的前途,另一半也是为了自己。能人用之,不问出处,不疑纠葛。一双眼,有一双眼的用处。
那些工人嘴中的薛先生……是谁?
听口音,大约是和反贼们认识的,那群人能聚集起来,最初就是因为在民间抓的壮丁。更甚者,这个薛先生,可能是那群人的首领。
先生……会认识吗?
瞬息之间,思绪飘飘荡荡不知去了几千里开外。回过神来,谢玹看见顾时清欲言又止的眼神。
谢玹:“怎么?”
“殿下不必特意为我做什么。”他眸子暗了暗,“我跟着您,是心甘情愿的。若是把这种事看成交易,未免……”
谢玹打断他:“什么交易?”
顾时清:“不是么,下官为殿下办事,殿下便为下官清前途阻碍……”
谢玹气笑了:“你不想做?那便换人,那个位置也不是非你不可。”
顾时清:“……”
他听出了谢玹的话外之音。
谢玹在此时提到州府一职,想必是某些事有了变化,而他顾时清只是恰好能在此时为谢玹做一些事。
……他又把自己在谢玹眼中的分量看得太重了。
顾时清回过味来,顿时窘得满脸通红,“你我这那”了半天,几乎要当场开个地缝钻进去。谢玹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顾时清手足无措,像在看一出戏。
最终,顾时清大喊一声:“下官先……先告退了!”
说罢,弹弓似的弹射而起,脚步生风地往外跑。
下一瞬,变故陡升。
两边的窗户忽然被灌满长风,啪地一声撞开,摇摇欲坠地贴在墙上。顾时清正站在窗口,迎面被拍了个正着,当即一屁股摔坐了下去。
要不是谢玹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恐怕他的脑袋早在桌角上开了瓢,就此见阎王去了。
与此同时,一个黑影随之窜了进来。
那黑影上下都捂得很严实,唯露出一双眼。干脆利落地落地之后,一眼看见倒在地上哎哟哎哟的顾时清,霎时露出凶相。
寒光毕显。
也看不清他用的是什么武器,顾时清这会还在头昏眼花,陡一睁眼,便见一把刀冲着自己而来,顿时吓懵了。
但他动作比脑子快,一个翻身就躲了过去。黑影一刀落空,快速抽出,反手又朝着顾时清挥去。
一时之间,屋内的陈设被顾时清撞得东倒西歪,叮铃咣当地摔到地上。间隙里他还有空捡起地上的碎片往刺客身上砸过去,碍于狭小的空间,那人的身形还真的受到了阻碍。
顾时清一边躲一边喊:“殿下快跑!”
殿下……
殿下没跑。而且这刺客也不像刺客,他不杀谢玹,反而逮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砍是怎么回事?
如此大的动静惊动了监造司周围的护卫,一片片灯光成带地亮了起来。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停在谢玹房间门口。
“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危机近在眼前,黑影却不闪不避,甚至连动作都未曾收敛,可怜的顾时清只得躲去床下,与之斗智斗勇。
谢玹看了眼窗外:“没事,是我养的一只八哥在扑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