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44)
太后既能允许他在大殿上胡言乱语,是否证明太后心意已决?
他们的反对,是否还有用处?
但谢玹说的没错,若没修也就罢了,既然皇家都有兴修水路的意愿,届时运河连通南北,收益最大的其实是商贾。那些有利益在此的世家们,竟轻微被谢玹说动了。
叶文栩察觉变化,眼露赞赏,却还是问道:“那修建运河的人力从何而来?”
谢玹:“自然是百姓之中。”
“嘶——”有人皱眉,“那不还是个隐患?”
“非也。”谢玹从容拂袖,“运河并非一日可修成,人却不能一日不啖食。若老天赏脸,终日耕作可使家人温饱,若正逢天灾呢?不强制劳作,只限制一户一人可参与开凿运河,每户可按劳作分量领取补贴……若逢天灾,亦可渡过难关。”
朝臣中有人眼睛一亮。
倒是个好办法!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有的人还在思索,有的人却已想到还能借此举措收整荒田,充归国有,遏制土地兼并!若这般万难的行策都能推行,兴许科举入仕的律令还能回来!
有人那颗想为天下黎民谋福祉的心仍在跳动,他们皆是艰难通过考试才得以入仕的庶族子弟,如今听到谢玹的话,即便知道实施之时亦会有各种各样的难处,心中也难免激荡。
寒窗十年的热血,岂能如斯寒凉!
谢玹眸色流转,不动声色地看向了那些犹带发亮的眼神,不免垂眸轻笑。
“先修渠,再修河,待河床铺就,便可打通连接。五年,十年,二十年……只要诸位愿意,何必只寄愁心随明月?我自可随风遥寄,亲自站在那千里之外。”
一策而福万世。
秦庭悠悠而叹,抬头望见被朝臣簇拥之人,随后轻笑出声。
虽被狼视虎伺,恶意堆叠,他站在其中却犹如众星拱月,不可供庸人直视。他仿佛真的在众人眼前铺陈开一幅画卷来,那轻舟飘过群山,顺着水流而下,随后没入无边的月色里。
*
大多疑虑被谢玹描绘的画面所冲淡,暂且不谈论是否真的有利于民生。但已有世家从中嗅到了利益的味道,若支持修建运河,利大于弊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
“恕下官直言。”李缙骤然出声,打断了众人的幻想,“殿下说的将来确实令人向往,但有一点……”
谢玹眯眼一笑:“大人请说。”
“我大周国库并不充盈,开凿建设、补贴徭役的财力从何而来?”
这便说道点子上了。
世家们终于清醒过来——是啊!什么兴修河道什么补贴徭役……这些可都是要钱的啊!修运河是能惠及民生,但钱呢?谁出?
此时他们才终于从中品出一丁点不对味儿来,绕了这么一大圈,说到底还是要从他们手中拿钱啊!
这谢玹当真阴险!还好他们早早被李大人点醒!谁答应谁傻子!
在一众嗡闹声中,有人持笏出列,连步伐都迈得姿态万千。
那人弯眸浅笑,环视众人,最后目光看向的却是谢玹。
“秦家上下愿倾其所有,为殿下贡献一份微薄之力。”
众世家:“……”
第42章 越鸟巢南枝
朝会待到日上三竿才散。众人面色各异,从紫鸾殿的三侧门涌出,无论清醒糊涂,皆对今日这场仓促朝会的结果心知肚明。
这运河,是不修也得修了。
不与李缙同党的大臣们暗暗思度,这秦家宁愿冒着悖逆祖训的风险,也要出钱修这运河,是否其中真的有利可图?
他们能轻视如今的秦家,却无法轻视当初的秦家。尚且为一方威慑四方的门阀之时,秦家可是出过数代帝王之师的——至少在选皇帝一事上,足以证明秦家人眼光毒辣。
众人脸上喜忧参半,各人有各的算盘。杜喻之揣着袖子慢悠悠随着人流往外走,一抬眼就瞧见秦庭正逡巡在龙陛一侧,仿佛不舍离去。他顺着秦庭的视线往回看,尽头是紫鸾殿中,仍未离去的谢玹与太后。
寻常来说,散朝时最先离开的应当是皇帝——也就是太后,然而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太后竟先教太监遣散朝臣,自己与谢玹留在最后。
杜喻之想了想,上前找秦庭攀谈道:“秦大人?还不走?”
秦庭回过头,眼中带了点困惑:“不知为何,下官忽然间有些心神不宁。”
思及坊间传遍巷陌的说法,杜喻之不免打趣道:“难不成是蓬莱山的道长们显灵,今日要给你托梦?”
秦庭听罢,脸上的犹疑还未散去,却还是面向杜喻之展颜说道:“说不准呢。”
他摆摆手,终是自龙陛旁的台阶缓步而下。直至平坦的砖石路上,他又顿步回望,可此时,他已看不见紫鸾殿内的景象了。
*
偌大的殿中,太监与宫侍侍奉两侧。人潮散去后,只余四方空荡,若有人在其中踱步,都能听见回音阵阵。
太后坐在龙椅旁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久久没有发话,谢玹也只好在殿下等着。
散朝时,对开凿运河一事反对最激烈的一行人毫无异常,就连李缙都仿佛接受了这个结果。唯有一样,唯有一人——谢玹并不眼生。
那是一个年轻人,刚入仕,胸中那一腔热血尚未凉透,亦是他在谢玹方才说话时眼眸最为明亮。他未拜天未拜地,甚至下朝时拜太后的动作都有些敷衍,可离开殿门之前,却向谢玹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躬身拜礼。
在那一刹那,谢玹没有放过太后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
“你知道哀家为何让你留下么?”九龙攀附的浮雕之后,太后悠悠开口。
谢玹拱手道:“孙儿不知。”
“哀家刚才看你在殿中侃侃而谈的模样,想起了刚摄政时的自己。”
她的脸上波澜不惊——她向来如此。如此轻的年纪,却已好似旧庙里一鼎见惯晨昏晴雨的钟。喜怒哀乐皆隐蔽在那副艳丽的皮囊之下,不曾露出过半点波动。而此时,不知是何物在那副皮囊上切开了条口子,这才让谢玹窥见了一丝“年少抛人容易去”的触动。
位于左侧的龙椅无人落座,光辉熠熠映照在太后的脸上。她抬手拂过灿金的椅背,向阶台之下的谢玹伸出手:“来。”
她要谢玹上前来。
九尺之高的阶梯,象征着九天之上的权柄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谢玹走上这道阶梯并未花多久。
太后牵起谢玹的手,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拽了拽。
谢玹起先还有些疑惑,但很快,他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人都道“膝下承欢”,太后再朝野侧目、再年轻,在这高处不胜寒的九天,也寂寞了许多年。
谢玹在太后身侧曲腿跪下,又偏过头轻轻搁在了太后的腿上。
太后的衣裳样纹纷繁复杂,可身体是软和的,覆在谢玹发间的手亦是带有温度的。
她轻轻抚摸着谢玹的发髻,像普天下无数的长辈,露出慈爱的面容来。
“你父皇也曾这般枕在我的腿上,那时他才五岁。”太后的目光悠远,好似透过大殿上那道幽长寂静的长廊,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彼时先皇骤然驾崩,大周山摇地动,谢家处于众多世家环伺之地,根基地位不稳。你父皇的兄弟们亦死的死,痴的痴,唯有五岁的他能活着登上这九五之尊。我那时若不作为,就要跟着先皇去死了。”
“人总是被推着向前走的,星澜。”太后缓缓道,“若没有世事逼迫,你永远也不知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你父皇登位,我垂帘执政,其中艰难,唯有自己得知。”
谢玹仰躺在太后腿上,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太后。他假装听不出太后话里的深意,表现得异常顺从,乖乖答道:“皇祖母与父皇相依为命,那想必皇祖母还是更喜欢父皇一些。”
太后被他这吃味的语气逗笑了:“你父皇可没你这般机灵。他幼时蠢笨,时常惹我生气,五岁的个头还不到我的膝盖,每每见我生气了,嘴上功夫又差,只会爬上膝头抓着我的手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