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105)
“那倒是没汉人礼节那么繁琐,给情郎送个定情信物即可。”
老王爷好奇:“送什么?”
邬双樨神情不动,继续微笑:“以往多是送刀,后来殷实人家送个火铳也可。”
老王爷大笑:“那以后给送旭阳点什么东西得注意了,不能乱送。”
邬双樨笑着点头:“是,不能乱送。”
老王爷和邬双樨一顿胡侃下来,李在德落衙回来:“爹啊有吃的么,饿死了!”
老王爷听着他的声音就头痛:“没有,你去别人家吧。”
李在德不当回事,站在院子舀一瓢水就喝。邬双樨站在门口:“怎么喝生水?”
李在德满不在乎:“没事啦,以前穷得没柴的时候都喝生水。”
李在德喝爽了一抹嘴,看邬双樨怎么还在笑:“你笑什么啊?”
老王爷还在屋里,邬双樨只是笑着摇头:“我捡了个大宝贝,别人求都求不来,心里忍不住乐。”
李在德没戴眼镜,两眼漏神:“什么宝贝?”
邬双樨没回答。
我也不是非要折哪棵桂树的枝子。邬双樨心想,我已经有了人间至宝,是不是?
旭阳训练士兵驭马,初见成效。摄政王问他关于骑枪兵的问题,旭阳回答干脆:短期内不要想。
摄政王挺久没遇上说话这么不拐弯的人了,笑一声:“为什么?”
旭阳回答认真:“骑枪兵贵在方阵,枪之所指,一往无前。那么大的方阵,一旦有跌落,马上就会被后面的人马踩死,造成减员,所以必须驭马娴熟,还不要说操枪的问题,必须和同袍之间配合默契,自己人打到自己人就丢脸了。”
太祖时期骑枪兵方阵运动,长枪林立,势如破竹。
旭阳又道:“骑枪兵阵没落也有原因,首要是训练时间太长,再者……现在马匹数量又不够。兵阵要求人和马都要万里挑一,大晏没有那么多马可挑。所以白杆兵纵有太祖时期遗风,也不能完全重现当年的雄风。”
摄政王一听,心里不快。这倒是真的,人都吃不饱,各地马场早都荒废了。宗政带了马种回山东,想要重建益都马场,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旭阳又道:“臣这几日研究,不能完全恢复太祖时期骑枪兵的风采,咱们现在也有长处。”
周烈一直听着,这时候才出声:“火器?”
旭阳点头:“是。太祖时期火铳还叫火筒,前装火药前面点,不小心还能炸着自己。现在李巡检做出来火药后装燧发铳。三百年啦,殿下。”
摄政王神情略有舒展。李在德这小家伙当真也是国士,德铳越改威力越大,造价也在往下调,小范围配备军队也不是不可能。
旭阳垂着眼睛,看摄政王的右手。被德铳炸得疤痕斑驳,仿佛握着火荆棘,也并没有怪罪书呆子。摄政王笑道:“李在德昨天跟我举荐你了。”
旭阳沉默半天,回答:“多谢李巡检。”
周烈道:“我一直看着,旭阳旗总腰里的火铳眼熟,是不是最早的那把德铳?”
摄政王捻捻手:“那个炸了。”
周烈一压嘴角:“应该是最早的那一批里的。李巡检送人也不送个好的。”
旭阳按着腰上的火铳,低声道:“这把就很好。”
我就要这把。
锦衣卫指挥使司谦急匆匆找到王修,将塘报递给他。这种事交给王修,比他告诉摄政王合适,他不想倒霉。
王修翻着塘报:“怎么……”
司谦急道:“研武堂驿马还没到河南,目前只有两京,山东,山西。白巡抚从陕西上奏还得官驿转山西研武堂驿。”
王修叹道:“我去跟他说。”
李奉恕早回鲁王府,难得有些踔厉风发的感觉。他心急骑枪兵的事,今天终于有些头绪。这个旭阳有点真本事。李奉恕听王修站在书房门口,和颜悦色:“站那里做什么?进来。”
王修不忍心,难得看老李有舒心的时候。可是……又不得不告诉他。
李奉恕对王修伸手,等他走过来,一面嫌弃王修骨头硌人一面又不怕热地紧紧搂住蹭一蹭:“今天晚上想喝你熬的鱼汤。”
王修把心一硬:“河南和四川都出事了。秦赫云可能短期内进不了京了。”
李奉恕搂他的胳膊一僵。
张献忠逃出子午谷,收拢残兵进攻四川,誓要为高闯王报仇。重庆坚守四日被破,重庆巡抚自杀,死前用血在墙上写了五个大字:愧不为右玉。四川石砫宣抚使伏波将军秦赫云上书将誓死抵抗。李鸿基则东进河南,寸磔福王,然后处死河南近两万皇族。从王府挖出奇珍异宝无数,抄没富户粮食总计数万石,金钱数十万,大肆赈济饥民疫民,百姓路旁跪迎手持闯字旗的新任李闯王军队。一些常年无饷晏军卫所也倒戈投降。
赈济河南灾民完毕,李鸿基军队将数量巨大的金银珠宝,粮食牲畜,和大批捆成一串一串的女人全部带进深山,再无踪迹。
李奉恕半晌没动。
他漫漶的眼神扎得王修心痛,俯身搂住他的肩:“老李!”
李奉恕靠在官帽椅上,撑着额头。王修轻声道:“老李?”
李奉恕惨然一笑:“又是我的罪。天罚我瞎,列祖列宗罚我瞎,我活该啊……”
王修慌手慌脚捋李奉恕后背。白敬曾经上书要求乘胜追击,诛杀张献忠和李鸿基,被摄政王驳回,让他立刻带着高若峰进京。
王修拍他的背:“世有白敬,周烈,宗政鸢,陆相晟,秦赫云,旭阳,邬双樨,有秦军,京营,轻兵营,天雄军,白杆兵……老李,不到丧气的时候。想想自杀的重庆巡抚,总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在,这样的人还有,大晏便无事。有朝一日,四海升平,总有一天,列祖列宗会恩准你看人间胜景……”
总有一天,日月丽天,山河承平。
第123章
河南福王被寸磔, 两万皇族被李鸿基处死刑囚, 或充作奴隶。到处是哗然的声音,原来皇族也可以跌落泥淖,原来皇族的骄矜也不是天赐的,原来皇族——这么多啊?
李闯王干得好。
粤王李奉念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进宫, 走向武英殿。鲁王李奉恕坐在武英殿, 听到老九那一深一浅的脚步声。太医说老九的腿好不了了, 瘸一辈子。李奉恕看不到老九, 他想象老九得是个什么表情。
河南那群皇族于北京皇族而言是陌生人, 北京皇族大部分于燕王一脉而言也是陌生人。这个庞大而枝繁叶茂的家族倒真是“瓜瓞绵绵”,从太祖算起,用血脉串联成的“亲缘”似有若无,平时找不着, 突然抽冷子就扯一下五脏六腑。
御前听政刚刚散去,粤王来晚了。他失态了, 站在武英殿喊了一句:“六哥!”
王修站在摄政王身边, 看见粤王惨白惨白的脸,血色褪尽,张皇失措。摄政王站起,慢慢一步一步走向粤王。粤王直愣愣地看着摄政王, 突然一惊。摄政王面对着他, 伸出手一拍他的肩,下死力握住, 低声道:“天下不安,四海不平,福王是蝼蚁,你我又算什么?”
粤王吓懵了,摄政王威严肃杀的表情像是远古的神,生死不仁。粤王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庆幸,被老六困在北京。有老六在,起码北京……北京……是安全的吧?
粤王崩溃地流泪:“六哥,以往兄弟有做得不对的,您多担待。只是我担心我在广州的几个孩子,能不能让我家眷也来北京?”
摄政王沉默。粤王急得用拐杖敲自己的腿:“六哥,兄弟腿已经这样,这辈子什么都图不着也不想图了,唯独放心不下几个孩子。宗人府刚刚批了正名,我都没叫过他们……”
粤王感觉到肩上的手收回。鲁王体温比常人高,肩上沉重的热力突然消失,粤王在伏天里感觉到森森凉意。粤王只想自己的孩子也来京,起码能得鲁王庇佑。他求救地看王修,王修低眉顺眼垂首而立。
“为什么要来京?”
粤王乞求:“希望能得六哥庇护。六哥,六哥!”
藩王及子女非传召不可入京,否则视同谋反。几个月前粤王敢不等传召就进京,然而今非昔比。鲁王要他全家的命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摄政王面无表情,粤王的心跌入深渊。
半晌,摄政王声音深沉平和:“皇族的骄傲不能被践踏。皇族的血脉也不能被断绝。是不是?”
粤王心情大起大落,此刻只犯傻点头:“是,是。”
摄政王微微一笑:“送你嫡子过来。”
粤王心倏地从深渊被捞出来,在悬崖边上苟延残喘垂死挣扎:“六哥,我家眷……”
摄政王声音一冷:“你粤王阖家老少大动干戈往京城搬,为什么?广东也保不住了?”
粤王立刻:“六哥别生气,兄弟一向是个糊涂人。那,那我的嫡子怎么召入京……”
摄政王转身走回宝座,慢慢坐下:“你上书。”
粤王长长一揖:“多谢六哥,弟弟这就回去拟书乞请。”
河南福王被抄没全家这事,让李奉恕在书房坐了一宿。王修心疼得差点骂他,他又没见过什么河南福王,而且外地皇族多特么不是东西还是老李告诉他的。河南光山布,跟松江布齐名,结果如何?客商慕名而去,皇族也慕名而去,敲诈勒索设立钞关,光山县整县的人都跑出去逃荒。干出这种滑天下之大稽事情的人,也值得李奉恕自虐?
老李抬起迷茫憔悴的眼睛,低声道:“想……想喝鱼汤。”
王修擅长炖奶汁鱼汤。倒不是真用奶汁炖鱼,是把鱼汤炖的纯白如乳,鲜而不腥。平日里王修懒得动弹,心情好才给李奉恕炖。自李奉恕目盲之后,一想喝王修马上就弄,挑鱼杀鱼都亲自来,不假人手。
王修的心一抽一抽的:“我这就做。你去睡一会儿?”
李奉恕摇头:“还要去上朝。”
王修道:“不去也没事儿,你平时不也爱去不去的?”
李奉恕笑:“我等一个人。”
河南皇族被灭族,皇帝陛下愤怒。李鸿基杀福王用的是寸磔,这是杀给朝廷看的,给高若峰报仇。今日是福王,明日不知是谁。或许就是皇帝和摄政王呢!皇帝陛下小身子发抖,他捏住摄政王的衣襟:“六叔,我要抓到李鸿基。”
摄政王低声道:“这是臣的错,臣一意孤行不听谏言,强迫白敬押着高若峰立刻回京。若是令白敬彻底铲除穷寇,河南和四川不至于此。”
小皇帝严肃:“四川告急,消息从蜀地传入京已经耗费许多时日,现在不知境况如何。重庆巡抚已经成仁取义,不知道秦赫云扛不扛得住张献忠。只是苦了蜀地人民,无辜受戮!”
摄政王道:“陛下说得对。”
小皇帝握住拳头:“太祖说‘天下无收则民少食,民少食则将变焉,变则天下盗起’,如果天下都吃饱呢?是不是不会再出杀戮?”
摄政王搂住小皇帝,拍他小小的背:“所以,还要看陛下的。陛下用心读书,平安长大,江山社稷才有指望。”
小皇帝振奋:“这就去大本堂读书。”
王修看着小皇帝吧唧跳下御座,斗志昂扬地去读书了。摄政王坐在武英殿不动,王修站在一旁,也不动。他是他的眼珠子,他知道。
倒是没等太久,武英殿外面响起一瘸一拐的声音。王修恍惚,原来,是等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