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108)
蜀王一见秦赫云也是一愣,杀气太重。他小心翼翼试探秦赫云,既然已经升为总兵,是不是可以率领白杆兵入成都。
秦赫云微笑:“石砫虽小,但毗邻夔州。当年刘皇叔入川,走的就是夔州白帝城。张献忠想入川,势必也走夔州。此次秦某人实属得天眷顾,把张献忠拦在夔州外面。如果下回张献忠有所准备兵强马壮占了重庆进取夔州,整个四川便如探囊取物,白杆兵即便在成都,也起不了太大作用。”
蜀王一顿,只好退而求其次:“秦总兵镇守川门的气概令人钦佩,我这些王府守卫军真是相形见绌。不知道秦总兵能不能抽派些人手,调教调教王府守卫军?”
秦赫云道:“我观王府守卫军士气高昂军资配备比白杆兵还好一些。白杆兵人手不足,火器辎重也几乎没有,只是每次厮杀,用命博一些虚名罢了!”
蜀王妃瞪蜀王,蜀王一拍桌子:“秦总兵这样一说,我这便明白了。”
秦赫云看着满眼奢侈繁华,微笑点头,你明白就好。
蜀王宴请秦赫云,宴后请秦赫云巡查王府守卫。蜀王府不愧是小紫禁城,富贵奢华,宫殿重重。秦赫云信步走着,心想能从蜀王这儿挖出丰厚的军费。她是女人,所以走入内宫门没人阻拦。王府女眷挤着看她,她们第一次直接看到铠甲长枪是什么样子。
有女子遥遥看着秦赫云,默默红了脸。
蜀王上书京中,重新修缮夔州马援祠,祭拜马援镇守西南之功。犒赏白杆兵,激励白杆兵继承先祖马援的豪情壮志,以嘉奖秦赫云总兵奉国为大的忠烈情义。
京中回复:准。
王修给摄政王读蜀王上书,低声笑:“蜀王吓坏了。他怕是正在准备把孙子送进京呢。”
李奉恕点头:“都谁送来了?”
王修讲起来就想笑:“中山王快老死了,他儿子都当曾祖父了,想抠个字眼把儿子和玄孙四代都塞进京。我在拟旨时加了个年龄限制,估计只有他玄孙能来。”
李奉恕冷笑:“来一个就行了,来多了我也养不了。”
王修叹气:“这帮崽子不好相与。”
正说着,大奉承来报:“陛下和小王爷来午休了。”
李奉恕一笑:“再矜贵的崽子,有这个大么。”
王修拧他,管皇帝叫崽子!
王修下午要出城去京营提督军情,看见皇帝领着曾森熟门熟路走进摄政王卧房,微笑:“陛下,小王爷。”
曾森害羞,小胖脸红红的。皇帝陛下说等他长大封他做靖海王,金口玉言相当于提前下旨了。太后和大长公主喜欢曾森,用“靖海王”逗他,每次逗他都脸红。宫中渐渐管曾森叫“小王爷”,连带着王府也开始叫了。
皇帝陛下喜欢在鲁王府无拘无束不用假正经。曾森帮他解了衣服扣子,他自己蹬掉鞋子,两个娃儿爬到床上。皇帝陛下早上起得早,用过午膳已经有点困了。曾森看皇帝陛下打哈欠,自己也打了一个。
摄政王坐在床边打扇,两个小娃娃闹腾一小会儿,很快睡着。
夏天午后,空气热乎乎地团着,郁郁地倦怠。摄政王听着窗外蝉鸣,靠着椅子扶手撑着脸,不知不觉也睡过去。
朦胧中,他听见脚步声。
不是王修快而轻盈的脚步声,是泰西硬底靴。摄政王坐直,微微歪脸,轻声道:“曾芝龙?”
床上两个孩子睡得沉,呼吸均匀。曾芝龙看一眼自己的儿子,睡得呼呼的,小脸蛋又圆一圈儿。他低声道:“多谢殿下照顾我儿子。”
摄政王淡淡一笑:“这小子讨喜,太后和大长公主也喜欢。”
曾芝龙轻声笑:“我没看着王都事,他不给你念文书了?”
摄政王面色平和:“你是说,那个李在德送来的折子?”
曾芝龙笑得春色潋滟,可惜摄政王看不见。摄政王缓缓扇扇子,小皇帝翻个身儿,曾森蹭蹭脸蛋。
王修真的给他念了。难为泰西人用鹅毛笔写汉语写得横平竖直,绞尽脑汁遣词造句。文法生涩,满纸血腥。
摄政王轻轻一叹:“我竟未想到南洋晏人如此艰难。”
曾芝龙回答:“西班牙屠杀闽商,尸体垒在路旁。”
摄政王久久不语,然后问曾芝龙:“你让赵盈锐把折子找出来做什么?”
曾芝龙声音很轻:“我若没猜错,秦赫云是不是也要进研武堂?研武堂本来就我是‘招安’来的,没军功。她来了,我更数不上了。”
摄政王略略偏着脸,曾芝龙凝视这个英武如天神的男人。目盲之后依赖听力,让他听自己说话时出现专注的神情。曾芝龙缓慢地单膝跪在他面前,接着放下另一个膝盖。他从不下跪,他第一次真正的行跪礼,在摄政王面前。
——可惜,他看不见。
摄政王蹙眉:“曾卿?你在做什么?”
曾芝龙等到了白敬的下场,金章紫绶,总领卫所,巡抚陕西。所以他终于死心塌地,为摄政王殿下劈波斩浪,拓展海图。
他仰望摄政王,头一次用一种充满敬畏的语气轻声回答:“我在乞求您的信任,吾王。”
第126章
摄政王了然一笑。曾芝龙仰望他, 从这个角度看, 摄政王像一尊神祗。他应该就是这样的,永恒地立在时光中。摄政王的眼睛灰沉沉的,曾芝龙却总觉得他看到了过去和未来。
小皇帝和曾森还在沉沉睡着,窗外有蝉鸣。夏日午后阳光盛大,丰茂的植物的气息穿窗而过, 扑面而来, 躲无可躲。
曾芝龙跪着, 仰脸看摄政王。郁热的空气延缓时光, 光阴在摄政王的身边, 迟滞下来。
神祗的身边,是安全的。然而,神祗的喜怒,都是天罚。
曾芝龙知道。
他做好了准备。
摄政王的声音很沉, 因为孩子们在睡觉,所以放得很轻, 轻, 而厚,绒绒地包裹听觉:“我以为,没这一天。”
曾芝龙一愣,摄政王的神情温和却严厉:“紫禁城在你眼里, 估计都不算什么。”
“紫禁城在臣眼里, 也是一艘船。巨大广阔,穿行万丈风浪而不动。”
摄政王微微一笑。紫禁城自太宗皇帝兴修以来, 伴随帝国历经三百年风雨。第一次有人说它像船,摄政王觉得新奇和贴切。
可是,如此庞大的巨舰,倾覆那一刻,必定是天崩地裂。
“臣愿以此生尽小舟之力为帝国巨舰保驾护航。”
摄政王还是有笑意:“不是福建新上任的水师把总徐信肃闹的?”
曾芝龙轻笑一声:“他算个什么东西?”
摄政王终于抬起手,放在曾芝龙肩上,拍一拍。
“孤允许你去解决自己的麻烦。”
曾芝龙轻轻笑着:“臣领命。”
曾森醒着。他睡不着,但是又不想吵到小皇帝,所以躺着不怎么动。他悄悄看见摄政王的手放在父亲的肩上。曾森看着父亲站起,一如往常地骄傲,转身离开。他很想跟父亲打个招呼,只是皇帝陛下没醒,他稍稍纠结一下,继续装睡。他严肃地想摄政王拍父亲的肩的画面,君王赐予神圣的信任与荣耀。他转脸看看小皇帝,小皇帝睡得很沉,轻轻呼吸。
于是他轻轻握住小皇帝的小手。
曾森看摄政王,他用手肘撑着下颌,睡着了。虽然摄政王看不见,曾森依旧认为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成熟而强大。想成为和摄政王一样的人。曾森焦急地想,快点长大吧,好起一点作用。
小皇帝做梦,蹙起小眉头。曾森立刻不动,闭上眼睛,板板整整地躺着。夏日一个普通的倦怠午后,适合舒缓的小憩。
王修出城到京营,翻阅四面来的塘报,不是研武堂的便分发有司。他阅读速度极快,手指一敲桌面翻一页。周烈差点没忍住问他“你是不是在数页数”。翻阅完毕在王修脑子里初步归置,待到有用再调出来。政务奏章还走布政司,原先布政司收折子尤其缓慢,跟河道淤住了一般。收地方折子上呈,甚至还有一套他们自己的讲究,什么“三急三缓三不要”,地方官上书得交辛苦费。王修初进京被这些规矩唬得一愣一愣,都没敢告诉老李。他的设想,老李慢慢地用手段革除弊病,不伤筋动骨。然而右玉那本带血的折子已经是个雷,凤阳城破仁祖皇陵被毁彻底点燃了这个雷。为什么政不通人不和,上传下达都阻塞?
摄政王干脆利落地在太庙前吊死京中通政使。
现在上传下达是痛快多了,奏章蜂蛹至京,通政司忙得通宵达旦,各个不敢回家。
王修眼神一黯,并非长久之计。太祖手段酷烈无人敢非议,大晏是他开的国。李奉恕到底只是个被从山东拉过来准备当摆设的摄政王,谁能想到他如今能走到这一步。老李豁出生前身后名,王修必须考虑。
……稍后跟他讲。王修心想,现在不是时候。
王修翻到一份福建来的塘报,心里一乐,学着曾芝龙的口音笑道:“胡建来的。”
曾芝龙官话总体练得字正腔圆,不仔细听的话听不出来他有点胡福不分。随即王修又纳罕,胡……福建的政务怎么发京营参谋提督来了,京营驿只收军情。
王修一翻折子,还真是军情。
福建总兵余子豪上报福建水师把总徐信肃镇压民乱有功。
王修皱眉,福建有民乱?怎么民乱没报?王修心里发疼,他知道饥饿的百姓是什么样子——人不人,鬼不鬼。
那个帮他搜集信息的书斋“叶铺”,曾经卖给他曾芝龙的底细,现在叶铺卖给王修大量福建搜集来的舆情:连福建都旱了,可见天不容大晏,李家要滚蛋了。
王修气得攥拳,可是无可奈何。他还是欣赏曾芝龙的,起码曾芝龙真的把灾民往台湾运。十八芝的一部分船队现在还在做这件事,曾芝龙的理由很简单,台湾晏人不占就全让红毛番鬼给占了。
王修捡起那本奏折,福建总兵余子豪,水师把总徐信肃……
他灵光一现,马上想到陈春耘跟他讲商运时讲到过的荷兰人强霸大晏南海,低价买大晏生丝,再高价卖给其他国家。多径一道荷兰人的抽头,晏人赚不着钱,其他国家也赚不着钱。荷兰的商运局能做得如此成功,全赖跟他们合作的晏人,尤其是走私的海道。这帮人有家无国,什么都能卖。陈春耘提到过一个“徐信肃”,是个海盗头子。王修摸下巴,难道就是这个水师把总?那福建总兵余子豪是怎么回事?
如此一来,竟然全连上了。怪不得那个葡萄牙教官要上那么一道折子,这个葡萄牙人也是厉害,什么都敢说,连大晏的官员都指名道姓,看来是被荷兰人欺负急了。
王修一拍桌子,叫过京营驿马:“进城,去请陈春耘。”
虽然曾芝龙跟荷兰人翻脸了,荷兰人和西班牙人都想杀他,所以他心向大晏,但是海上的事,王修还是更信任陈春耘。
“是该动一动了。否则什么蚊子苍蝇的,竟然都猖狂起来。”
陈家一个儿子在白都督擒高若峰之前便去了右玉,中原动荡通信困难,陈老夫人日思夜想天天哭。另一个儿子被困在京城动弹不得,想回广东都不行,陈老爷子每日唉声叹气。忽然有京营快马来报,王都事请陈官人至京营叙话,陈春耘一脑袋扎出来,上马就走。他快憋疯了。
何首辅的人跟他通过气,摄政王要问南洋西班牙人屠杀闽商之事了。陈家一贯和气生财,跟谁都客气,何况在海上讨生活实在是躲不开何首辅。何首辅让人跟陈春耘通这么个气,陈春耘心里还是一惊。摄政王敲打朝臣,何首辅便韬光养晦了。然而到底是多年的阁老,何首辅不动声色漏一点给小民小官,够他们受用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