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227)
出乎谢绅意料, 阿獾棋艺相当不错, 象棋围棋都可以。其实自努尔哈济起, 高层的汉化就没有停止。阿獾的官话甚至没有口音。小学堂的小孩子们都被阿獾安排到附近牛录家中吃住, 此刻格外寂静。谢绅炉上烧着一壶水, 还没有滚。两个人之间摆着围棋盘,谢绅两根手指执阿獾送的玉石云子,沉思片刻,落子。阿獾沉默, 谢绅从不多问。
“我做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阿獾叹气,“做都做了, 无话可说。”
谢绅下棋专心致志:“旗主是要成大事的人, 拘泥小节就没意思了。”
阿獾沉默,落子。围棋中黑白互相绞杀吞噬, 互相渗透,可依旧黑白分明。
“伊勒德的主意,不得已可以借用晏军之力。巴雅喇迷失在风雪中……伊勒德可惜了。”阿獾突然自言自语,谢绅注视着棋盘,表情纹丝未动, 认真思考棋局,嘴上道:“如果说巴雅喇竟然真的是被晏军磨掉的,这支消失了晏军估计会成为大患。沈阳内必须加强戍卫,沈阳为了加强戍卫,非常时期得有一个人物统领全局。”
风雪太大,一切踪迹都被掩盖,只有战亡的尸体在冰雪中栩栩如生,异常骇人。
“你一点都不关心伊勒德?他向我举荐你。”
谢绅似笑非笑看阿獾:“我的主子是你,又不是他。他是个不错的人,但并不足以令我施展毕生才学。”
阿獾大笑:“谢先生在关内都未及第,才学是什么呢?”
谢绅笑意更大:“比如说,帮旗主完成心中所想。”
阿獾眼睛微微一眯,谢绅落子:“旗主,该你了。”
阿獾盯着谢绅:“我想什么?”
谢绅答非所问:“我虽然在关内未及第,于律法很有研究。大晏讲究兄终弟及,如今宫里的皇帝年幼,年富力强的摄政王辅政。摄政王有继承权,旗主觉得他动心吗?”
阿獾没动,谢绅笑笑:“建州迟早入关改朝换代,继承大晏正统。”
成年善战的大阿哥被陆相晟打废了。剩下的几个阿哥几乎都在牙牙学语——
兄终弟及,还是……辅政幼主?
谢绅丝毫不惧地迎着阿獾的目光,笑意不减。
看您怎么选啊。
炉上的水壶霎时在寂静的空气中沸腾。
阿獾跳下炕,推门就走。寒风扑进门中,谢绅笑道:“不送主子。”阿獾扬长而去,谢绅翻开左手的拳头,手心正中握着一枚瓷器碎片,洁白的碎片上染着一层薄血。攥得太紧,手心中间血肉模糊。
谢绅平静地闭上眼。
阿獾离开小学堂,立刻召集老姓议政。巴雅喇被一支神秘的晏军重创,折损大半,地点进沈阳的方向上。更要命的是,这支大晏军队消失无踪。萨尔浒之后,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如此战斗力的晏军。议政的老姓们脊背发凉,能把巴雅喇金刀护卫军放倒,着军队真的是冲沈阳来的?可是大部队都跟着皇上南下了!
“此刻唯有同仇敌忾,才能御辱于国外。皇上征战在外,你我奴才必须为皇上分忧,守卫沈阳,这才是本分。吾弟阿稚为国战死,但也不能辜负镶白旗勇士。不才是正白旗旗主,自荐兼领镶白旗,誓死护卫建州,护卫沈阳!”
当然没有人反对阿獾。八王议政早被黄台吉废了,老姓们就是走个过场。只是老姓们心里都盘亘着一个巨大又没人敢细究的疑问:
巴雅喇,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荒芜的风雪中,又为什么会撞上晏军,恰好被重创了?
阿獾立刻指派阿福齐领镶蓝旗奔赴盖州。盖州城中军士大部跟着黄台吉南下,城中兵力空虚。阿福齐能征善战,当然也是个人精,他马上就明白了。
陆相晟当初一枪打废尔垂,就是打废了阿福齐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军中禁绝提及此事,“陆相晟”三个字不见战报,黄台吉大发雷霆。阿福齐莫名其妙不是很恨陆相晟。陆相晟只是把阿福齐的结局给提前了,他是叛徒哈齐的儿子,只能如此。现在黄台吉被陆相晟拖在宣府,简直像是猛虎掉进陷阱,挣脱不得,却成了阿福齐的机遇。不得志太多年的阿福齐决定,抓住这个机会。
他对阿獾跪下行礼,阿獾一只手放在他肩上。
两人,默默一对视。
天雄军和金兵在长城内外鏖战,两只巨兽谁也吞不掉谁,互相撕咬到两败俱伤。天雄军是陆相晟的心血,他不得不豁出自己的心血拖住金兵。每日每日天雄军的伤亡都惊人,陆相晟站在被火器撕成条的帐篷中,浅色的帐篷碎条随风飞舞,成了招魂幡。摇曳的招魂幡另一边的权道长,莲冠法服,依旧走路拂风欲仙,只是沾染了血与硝烟。
权城说过,所有仪式,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死亡只是沉眠,翩如仙人的道长祈求战死的士兵魂归宁静太虚。
陆相晟绷着表情站着,眼泪把脸上的烟灰冲出白道。
金兵中忽然暴发动向,似乎要撤出久攻不下的宣大线,而且是往东撤。天雄军始终无法跟白杆兵汇合,不知道马又麟现在如何。如果金兵要回撤,马又麟就正面撞上了。陆相晟急得只能加重火力:马又麟,别死了!复州还没回信,不能让金兵撤走!
无法获得马又麟的消息,陆相晟下定决心,出长城!
白杆兵正面迎击金兵主力。马又麟流星一样冲进军阵,长枪一扫,肢体乱飞。
山东兵差点在暴风雪中迷失,宗政鸢率军硬是走出荒芜雪野,但是与京营失去联系。他一咬牙,京营那两个小子将来都会成气候的,姑且信他们能按时到达!宗政鸢的任务就是冲破盖州戍卫线,掩护京营进复州。如果顺便把盖州抢了,也行。
山东兵快速往盖州行进,派出去的探马死了三个,只有一个回来:“盖州进戍卫军了!镶蓝旗阿福齐!”
宗政鸢呵呵两声,还真是没有捡漏的命。阿福齐算是金兵里的名将了,可能跟自己差不多,反正也倒不了小白的水平。宗政鸢用拇指抹抹嘴角,咧嘴一笑:“终于能干一场大的了。”他翻身上马,大笑:“杀进盖州,后半辈子加官进爵,就差这一哆嗦了!走!”
阿福齐刚进盖州,天边滚起雪雾。这是积雪被大部队踏出来的景象,有人惊慌道:“晏军来了!”
阿福齐用望远镜一看,还真是一支晏军。难道就是那支磨掉巴雅喇的晏军?风雪已停,铅皮一样的天沉沉压着,一口气都喘不上来。在灰沉沉的天下面,平白燃起一簇张狂的火。阿福齐一眯眼,好家伙,敢在雪地里穿红甲。不是关宁军,关宁军早被磋磨成鹌鹑了,没这么狂的人。
阿福齐征战半生,他预先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他不认识这个人,唯一可以确定,一场恶战即将降临。阿福齐似乎听见红甲将军在笑,他也跟着笑起来,笑得通体舒畅。憋屈了大半辈子,这么干一场,痛快!
山东兵冲向盖州。多少年了,金兵攻城略地,晏军只能龟缩守城,还守不住。今日此境双方调换,试试各自的刀锋吧!
周烈镇守开平卫,打退金兵第九次攻击。金兵主力转向宣大线,但从未放弃开平卫。京营顶金兵主力时折损过大,如今依然坚不可摧。周烈一手重新缔造的京营,跟他一样的顽强骁悍,至死不低头。长城上的传令兵一站一站传过来,大叫:“金兵主力转向了,要向东来!小马将军拼死顶着,但坚持不了多久!”
周烈心里一沉,金兵如果转向,不管是重新加重火力攻开平卫还是干脆撤兵回建州,都会让整个北方作战计划功亏一篑——邬双樨和旭阳还没传消息回来,他们还没进复州!必须把金兵堵在长城以北,马又麟二十刚出头比邬双樨年龄还小,白杆兵只有几千,又没有长城抵御,直接面对黄台吉的主力,能顶三天以上已经是神威将军再世了!
宣城传令兵狂奔后至:“陆巡抚决意出长城,愿与周总督互为呼应!”
陆相晟决定殉国了。周烈微微一笑:“回复陆巡抚,周烈愿与一同报国。”
金兵又向开平卫发起进攻,周烈整装上马,拔出指挥马刀,此刻无法再做他想,唯有报国,唯有报国!周烈向前一挥刀,准备强攻出开平卫,忽然京城方向本来黑压压的烟尘。震耳欲聋的炮轰声中,研武堂快马奔向周烈:“秦将军来了,秦将军来了!研武堂命周烈给秦赫云开出一条路,研武堂命周烈给秦赫云开出一条路!”
周烈一抹脸,恶狠狠的笑音压在喉咙里滚:“京营听令!打退开平卫外金兵,给白杆兵开——道——!”
马又麟自幼生长在白杆兵中,所有白杆兵都是他的兄弟,他领着兄弟们就是出来送死的。一个又一个兄弟倒在金兵军阵中,马又麟一抹热泪,奋力拼杀。他迟早有这一天,现在顾不得悲伤。打散金兵主力他办不到了,能拖一天是一天,只希望他的尸体也能阻挡金兵的脚步哪怕一时一刻。
白杆兵已剩不足百人,马又麟的银甲白马全部变成血黑色,满面血污,仿佛血沼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只有一对眼睛熠熠生光。
“再冲一次,兄弟们地底下见了!”
马又麟一挥砍骨头砍得卷刃的白杆枪,杀吧!数十人正要向前冲,突然听见撤兵的鸣金声。马又麟一转脸,热泪喷涌。
研武堂将军,四川巡抚秦赫云拎枪率领大军冲来,天边一线,黑压压滚滚烟尘。
秦赫云冷冷一笑,可惜阿獾不在。否则当年萨尔浒时的老友,都能叙叙旧了。
“很久不见了,黄台吉。”
盖州卫血雾滚滚。雪染成血色翻滚,落地被踩成泥。宗政鸢大声咆哮:“邬双樨和旭阳呢!他们过线了没有!”
探马回报:“没见到人!”
宗政鸢大怒:“攻城!”
晏军犁庭扫闾准备屠城的攻势让金兵惊道:“旗主,我们向沈阳请求支援吧!”
阿福齐沉静:“不会有支援的。我们唯一可做便是拖延时间,守住盖州城。”
晏军攻城队披着巨大攻城甲撞击城门,被城内金兵打退数次。阿福齐一拎枪:“出城,迎战!”
宗政鸢最后问了一次:“京营还没人影吗?”
探马回答:“没有!”
“操!”宗政鸢一挥马刀,“那就杀!”
将要入夜,原本阴沉的天泼上墨色,仿佛是每个人命运的终结。晏军跟金兵绞杀在一起,在光线被完全掠夺殆尽的前一刹那,探马终于看到了冲向辽河的影子。
“京营到了,京营到了!”
邬双樨的队伍准确无误冲向辽河,过了辽河,就是复州!盖州的炮声震动着雪地,邬双樨一听那动静,便知道盖州卫里应该是重新填了戍卫军——如果他们没有被暴风雪绊住的话,完全可以在此之前过戍卫线!日!
李在德的军器局突然停下,几辆运着铜发熕部件的大马车一转向,向盖州卫奔去。邬双樨骑着星云一回头,李在德大声喊:“将军!冲过辽河,进复州!”
邬双樨撕心裂肺怒吼一声,一转星云马头:“走!”
军器局奔向盖州,完全入夜,小广东宣幼清立刻找到铜发熕最佳掩埋地点,李在德下令:“军器局组装铜发熕!”
铜发熕的部件全部被搬下马车,有条不紊地组装。带出来的铜发熕不止一门,事实上有三门。要轰就轰个痛快,李郎中说了,打败仗绝对是因为炮火不够,炮火足够,天下无敌!
李在德掐着怀表计算时间,时间一到,他大吼:“对准盖州卫城墙,给我轰!”
宗政鸢的探马回报,宗政鸢一愣,马上鸣金。金兵发现晏军突然撤退,离开盖州城墙,正在疑惑,顷刻看到天边飞来燃着火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