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219)
乔之臻闭上眼。
摄政王骑在巨马上,低头看他。那面甲后面的眼神深邃慑人,乔之臻腰背挺拔。他跪天下,并不跪摄政王。他也承认,无双的武力面前,所有的心思全都不堪一击。
“你就是山西王。”
乔之臻大声道:“殿下折煞!”
摄政王看着马前跪着的贵气男人,微微一笑,原来是你。
摄政王归京之后,听到银子涌动的浪潮声。从山西到陕西到南京,白银闪烁的光连成了歹毒的一条线。
原来,就是你们。
白银化成人形,终于跪在摄政王面前。
摄政王骑在马上,看到不远处挺拔的身影,飞玄光直直向王修走去。还是穿着天青色,最合王修,衬得他干干净净肤白如玉,摄政王十六岁时,一眼就看到了天青色。
摄政王跳下马,摘下面甲。他身上血污不堪,离王修一步,便不再上前,只是看着王修笑。王修伸开手一把搂住他,脸上蹭上血迹。
摄政王压抑太久的力量终于肆无忌惮地宣泄,杀戮比鸦片更容易上瘾,长久的血肉搏杀让他兴奋得战栗。
他明白为什么孝慈高皇后和仁孝文皇后去世之后,太祖太宗都渐渐陷入癫狂。因为没人能再拉住他们。
“如果有一天我迷路了,你要领我回来。”
“嗯。”
“你要走我后面,否则我发疯,没人拦得住。”
“嗯。”
战事未弥,风雪中,摄政王一手拥抱王修,一手拎着长枪,顶天立地。
第250章
高祐元年腊月二十六, 辽东冰灾, 肃杀千里,不见活物。
一个村庄接一个村庄消失。一夜之间,天罚没顶。
大雪持续月余,关宁军为了救人徒手刨雪,无济于事。挖出来的人都是裸露的, 皮肤青黑崩裂。祖松说:“冻死的人死前会觉得很热。”
冰灾愈演愈烈, 所有关宁军全部退回城寨坚守, 关闭城门。
大批没死的难民扶老携幼在没膝的深雪中前行, 涌向盖州, 锦州,复州,金州沿海州府,没有州府开城门。无论是晏军驻地还是金兵驻地, 全都拒绝开门。
风雪加大,那么多人在门口乞求开城门, 喉咙里都有冰碴子。阳继祖心如刀绞, 关宁军的军粮也见底了,放那么多人进城寨就是同归于尽。
城墙上的关宁军有哭的:“你们走吧, 走吧!”
一个一个小小的黑点在城门外乞求,也有小黑点转身往别的城池方向跋涉。还有一口气,就挣扎着要活,这里不行,就下一城。尸体在各州府外面倒成了一条线, 睁着眼睛看苍天。
只有狂风大雪从天而降。
辽东死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无法计数。
复州总兵刘山双手抠着城墙,看着雪野中蠕动的小黑点,全身发抖。
晏军阳继祖忍不住再次上书:“天不怜苍生,求殿下怜悯!”
建州冰灾,南下金兵也知道了,家乡亲人都不存,人便化成了野兽,为了生存全力一搏!北边越来越无法待了,必须南下,全部建州人必须南下才活得下来!
开城门啊!
金兵倾尽兵力攻开平卫,晏军顶着金兵,两边都豁出去。洁白的雪花漫天飘洒,落地便被踩成血泥。金兵一直以为晏军是萨尔浒的晏军,被打得到处溃逃,下跪求饶。那时候的晏军就是落难的狮子,蜷缩着被鬣狗一口一口生魂活剥,自己看着自己成为一副骨架。
晏军好像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平定九州,是四海之内最锋利与疯狂的国器。
金兵数次进开平卫都被杀了出去,活着撤退的人说他看到一个人。
黑甲长枪,骑着黑色巨马,如狮如虎。
“说让我去见他,那我就去见他!”黄台吉指挥金兵倾全力攻开平卫,不死不休。
腊月二十七,金兵多罗君王阿稚领一直军队过永平府直奔顺天府,却突遭伏击,上千身着白色衣衫没有铠甲的人瞬间从土地里窜出,杀得阿稚愣住:“有伏兵!”
火色的铠甲在风雪中燃烧,穿透所有人的视线,宗政鸢对着阿稚一笑。
恭候多时了。
“保住天津,誓死不退!”
天津卫西北部炮声隆隆,山东兵与金兵刀兵相接。
阿稚怒吼:“他们早知道了!晏军到底怎么知道的!”
宗政鸢张狂大笑,他忍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火甲将军一抖枪缨,杀向前。
莱州火器营教官队率领火器营炮火轰击,为山东兵开路。炮击火海中血肉翻卷,惨不忍睹。炮火攻击之后,教官队领队弗拉维尔拎着火铳,大声对火器营道:“教官队今天最后给你们演示一次三轮射杀!”
所有葡萄牙教官填装火铳,弗拉维尔一甩指挥刀:“开火!”
弗拉维尔的心是平静的,出济南之前,他去见了一次小鹿大夫。大晏这样一个庞然巨物,长到看不清来处的历史,多到数不清的人民,弗拉维尔只是天地之前一疏忽的尘埃,微不足道。他为自己的祖国奉献了一切,已经没有遗憾。弗拉维尔在大晏混了这么久,没有贴身东西,所以把自己的日记本交给了小鹿大夫。那里面是他所经历的世界,小鹿大夫肯定看不懂他的母语,看不懂,最好了。
爱意永恒存在,但小鹿大夫不需要知道。
“我知道你一定上战场,我还知道你上战场是为了什么。如果我死了,你可以用我的尸体做任何事,没人会反对,我家里没人了,而且我已经通知了雷欧。”
小鹿大夫抓住太后所赐的医官服,淡蓝色的,干干净净。
弗拉维尔恍惚想,在这天地间,小小的留恋,也是微不足道的,他……就放心了。
小鹿大夫眼睛发红,弗拉维尔想了想,伸手拥抱他。
“分别那么久,就可能又要分别。但我总觉得,这些没关系,你总是离我很近,特别近。”
你在我心里。
小鹿大夫不习惯拥抱,弗拉维尔轻轻放开他,戴上羽毛大檐帽。小鹿大夫第一次在莱州见到弗拉维尔,他就是这个打扮。白色的布纷纷扬扬,春风撩着弗拉维尔金色的头发缠着帽檐上的羽毛。又怪异,又好看。
弗拉维尔背起火铳,转身离开。小鹿大夫突然伸手想握住弗拉维尔的手,弗拉维尔步伐太快,小鹿大夫抓了个空。
弗拉维尔不知道。
金兵妄图穿过永平府南下夺山东,这一点摄政王料到了。孔有德想献山东,就是给建州一个南下的退路。万一进京不成,退而求其次,进山东。所以宗政鸢无论如何不能动,也不能去支援京畿,他要等,一直等,等到猎物自己出现,撞上陷阱。
出济南城时,宗政鸢把小白回他的那封信板板整整塞进护心镜,就热热地护在心口。将军上阵,就有不归的准备,宗政鸢从来不惧,也不悔,只是略略有憾。他为小白骄傲,又能读书又能打。活捉高若峰,那是成就研武堂的第一个大胜,宗政鸢并不能确定自己肯定能做到。死的还行,活捉,办不到。他和小白同为封疆大吏镇守边关,迟早要马革裹尸,无论谁先谁后,都是遗憾。
小白也一定这样想。宗政鸢摸一摸护心镜,火色的盔甲万中无一,上战场就是大靶子,宗政鸢不在乎。他是个马匪,马匪自然就要有马匪的下场。死之前不狷狂个够本,那就亏了。
多罗豫郡王阿稚看到那火色的铠甲披风,咬牙切齿:宗政鸢!你找死!
火药轰击真伤了大多数人的听力,天地寂静,沉默地注视着荒原雪野上雄兽们的厮杀。开平卫,永平府,血流蜿蜒,渗入土地。寒风的哀歌,谁都听不到。
开平卫的关隘大门,终于开始一点一点崩塌。
马又麟第一次踏进研武堂,收到的第一个命令:开平卫可能要守不住,白杆兵誓死守卫京师,直到援兵到来。
马又麟热血一下澎湃,攥紧黑血色的枪杆。他心里有千言万语,终于咬着后槽牙道:“是!”
研武堂王都事似乎并不害怕,十分平静。王都事拍一拍马又麟:“年轻人,害怕么?不要怕,摄政王殿下就在前线。”
马又麟昂然:“白杆兵的威名,就是杀建州奴杀出来的,臣从来无惧。”他拎枪抬脚就走,白杆兵全在城门口待命,即便全军覆没,也要用自己的尸体拖住金兵,等待援军。
王修看着马又麟离去的背影,微微一笑。他的确是没什么好怕的,上一次金兵围城他就想明白了,无非是一闭眼,该走就走。
只希望老李能赢,否则可惜了这大晏的大好河山。
内阁与六部照常运转,临近除夕,并没有一点要过年的气象。风雨三百年,京城经历得足够。上次金兵围城,后来天花肆虐,大家似乎很平静。何首辅在武英殿上报阳继祖的信:“辽东黎庶,已到了求死地步。”
皇帝陛下一惊:“雪灾如此严重!”
何首辅长叹:“是的,非常严重。冻死饿死,都是死。如果冻残,来年恐怕连逃荒都逃不了。”
皇帝陛下想起六叔跪在太庙外面,摆给自己看的石头和泥土。饥荒时百姓吃这个,还吃……还吃,小孩子。
易子而食。
皇帝陛下不寒而栗,他记得自己说人不能吃人,可是六叔那时说,很多像陛下一样大的小孩子,都被吃掉啦。
坐在高高御座上的皇帝陛下瞬间淌泪:“如何救助?”
何首辅沉默,内阁沉默,六部所有官员都沉默。
救助?战时如何救助?从哪儿来的粮?
武英殿外飞雪纷纷,皇帝陛下胖乎乎的小手攥拳,松开,又攥拳:“王都事,摄政王没说什么吗?”
何首辅终于解释:“陛下仁善,心怀万民。只是这时候开平卫永平府正在激战,海路陆路都无法运粮去辽东。况且关内今年年景亦很糟,福建大旱赤地千里……”
皇帝陛下一拍御案:“赈灾粮却不知去向!”
小皇帝的眼泪掉得更急。内外勾连的蠹虫,赈灾粮被贪墨,被烧,被炸,南大仓珍贵的赈灾粮被践踏得一点不剩。六叔血洗福建抄没家产诛连京中,为什么?因为没东西赈灾了!六叔担了个残暴寡恩的名头!
富太监用手帕轻轻给皇帝陛下擦脸:“陛下,摄政王会有办法的。去问问他吧?”
皇帝陛下抽泣:“开平卫不知道战事如何,六叔也不知道好不好!”
武英殿又沉默。这位摄政王殿下刚愎擅杀,他们如此地惧怕他,可这时候,保护他们的也是他。
摄政王和周烈和金兵决一死战。既然等不到他们分兵去宣府,那么做个了结。开平卫内外的血肉几乎成为泥沼,人命微贱。开平卫外面石头堡被炮火轰得崩塌,关隘城门摇摇欲坠。
摄政王戴上面甲,拎着长枪。飞玄光喘着粗气,已经没有白雾。摄政王拍拍它:“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
飞玄光晃荡一下,打个鼻响,立刻站好,长长嘶鸣。
金兵冲关,晏军蜂拥向前,死不后退。
三万晏军顶十万金兵,双方死伤疲累都到了极限,便赌一把国运吧。该是谁的天下?
多罗豫郡王阿稚奉命下山东,突然遇上名不见经传的宗政鸢。他听孔有德说过,宗政鸢骄横且目中无人。阿稚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自己被伏击,阿稚恶狠狠地啧一声,黄台吉想必是知道山东都是精锐,才放自己来对宗政鸢!兄长阿獾的已经没兵了,阿稚还有兵,难道是想借机一并铲了他们兄弟,像清洗正蓝旗一样,清洗收编他们的正白旗和镶白旗?
阿稚绝不会后退,誓与山东兵拼杀至死,当然也绝对不受黄台吉算计!既然如此,阿稚定要南下,占了山东依山傍水脱离建州自立,用登莱船只接兄长过来,到时候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