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61)
旭阳把油灯放回桌上:“不是。”
李在德尽量忽略隔壁的惨叫:“不是什么?”
“我不是嫌你烦。我是,喜欢听你讲话。”
旭阳低头,李在德仰头。油灯火光蒙蒙,映在李在德眼睛里。
他应该……根本看不清我。旭阳突然很想弯腰凑上前,让李在德好好看清明白:旭阳长这个样子。李在德伸手拿起挂在胸前的放大镜,很认真地瞄旭阳,旭阳准备弯腰的动作僵住。
“你不烦我,就太好了。我也知道我废话多,我爹都不耐烦我天天说梦话。”
“不是梦话。”灯火温柔,软软地裹着李在德,又柔和,又刚强。“你说过那些火器是我们当兵的命,这是真的。我常想如果火器更多,威力更大,伤亡是不是会下降。你还说你正在做一种铳,不需要临时填火药不需要打火石点火绳,如果所有火铳都换成这种,我们大晏的士兵所向披靡,那就太棒了。你不知道你会救多少人的命。”
李在德对旭阳眨眨眼睛,旭阳第一次一口气跟他说这么多字。旭阳豁出去了。他伸出双手,十分坚决地握住李在德的手,李在德手里的放大镜一掉,眼前立刻混沌一片。
“我一直想说,你的手很漂亮,手指又细又长又白,即便现在这样修火器搞得细伤鳞鳞,一样好看。也许你握着大晏的未来,我们当兵的未来,我们都感谢你,我也……感谢你。”
李在德脸上滚烫,晕起一层薄红:“没,没……”
“有,真的有。你修的大炮火铳全都能用,你已经在救人了,真的……我……”
我看见你冰天雪地锲而不舍地护养大炮,我看见你日夜不休地校正火铳,我看见你手上被矬子小刀搞得斑斑血痕指甲被冻掉,我全看见了。
旭阳到底是,松开了李在德的双手。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态度很不好,我道歉。你原谅我吗?”
李在德脸更烫:“哪有,你没有态度不好。”
旭阳笑一声。他嗓子发紧,他尽量放平声音:“明天你就要登船,这几个月,谢谢你。”
李在德不得不动容,他用袖子一抹脸:“这几个月,也谢谢你。”他从瘪瘪的包袱里拿出一把沉重的铳,表情十分不好意思:“卖相不好,这就是我说的那种后装火药不用火绳的铳,是我自己研究的原型之一。还有很大瑕疵,另一把原型炸膛了,所以可能用起来不算安全。我已经找到关键所在,我保证它会更好用的。这一把送给你,可能不好用,你留个纪念,它叫德铳。”
旭阳盯着那把铳,灯火在他眼睛里深沉辉映。
书呆子,你知不知道,送给我火铳是什么意思啊……
你不知道的。
旭阳在一瞬间决定收下它,承认它,保护它。他缓缓伸出手,果决地攥住铳托:“谢谢。我收下了。”
李在德高兴起来。他的喜怒都在心里,也在脸上。隔壁的惨叫又起,李在德忍不住哆嗦。旭阳低声安慰他:“别害怕他们。他们只是受伤了,受伤就会疼。你只要记得,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减少这些痛苦,你能避免今后的人受苦,你在救未来的那些人。所有人的人,都感激你。”
李在德却实打实地感激旭阳:“我我很惭愧,其实我不是害怕伤兵,我只是……看到他们痛苦,我也好像跟着很痛……”
旭阳伸手想摸李在德的脸,手在半空中改了路线,轻轻一拍他的肩:“那更好。那是善良。”
旭阳笑一笑:“睡吧,明天早起登船。油灯我留在这里,就点着吧。”
李在德心里一动:“送我们上船,你去哪儿?”
旭阳似乎明白了:“我直接回广宁卫。不过我会留意邬将军的消息,他会康复的。”
李在德一怔,只好回答:“那,麻烦你了……”
旭阳又想起什么,不太抱希望地问:“我第一天接到军令,就是保护皇族。你是皇族的吧。”
李在德严肃:“虽然看起来不像,的确是。”
“京城皇族里,有没有个‘鲁山君’?”
李在德仔细想:“不像封号,也不是谥号,不过京城皇族没一万也八千,你如果找他,我一定帮你。”
旭阳自嘲笑笑:“我随便问问。我有个哥哥,少年时代就被带走了。我父母直到过世都没吐露过什么,我只知道我哥被带到北京了。这么多年,我也没找到他,打听到一个‘鲁山君’,往下再也找不到了。算了,平白给你找麻烦。睡吧。”
李在德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帮旭阳的忙。
旭阳一推门,终于走出温柔气息的房间。
第二天蜈蚣船停在大连卫港口。李在德仰头看这庞然大物的多桅多桨船,心生敬畏。工部巡检队跟着大连卫水师登船,李在德等了半天没等到旭阳,急得到处找。水师把总下船来催促:“李巡检,快点吧,扬帆时刻也是军机,不能耽搁。”
李在德用放大镜照人群,乌泱乌泱的民夫军队士兵辎重粮草,穿梭不息的人流就是没有熟悉的身影。旭阳的任务就是送巡检队登船。巡检队既然登船,他就完成任务了。
李在德闭上眼,狠狠吐一口气,再睁开眼。在辽东几个月,受益匪浅,所获良多。他对着一个方向长长一揖。多谢照顾,定不负将士们所托,孜孜奉国,研究火器,绝不敢松懈。
……还有,邬双樨,你要给我好起来。
旭阳站在暗处,看李在德长长一揖完毕,跟着水师把总登船。舢板离开蜈蚣船,船鼓齐响,沉重的鼓音中船帆一放,蜈蚣船离开大连卫海港。
晴天碧空,船帆远去,旭阳一直凝望那个方向。
再见。
第75章
参将进来回禀:“督师,水师离开大连卫了。”
阳督师捏鼻梁:“知道了。”
摄政王让蜈蚣船以及水师撤离大连卫,直接去山东,阳督师不得不揣测。
摄政王不满关宁军。一年将近五百万两白银喂出来的结果是女真人南下围京无一人提前知晓,摄政王没有当场发作出来,阳督师心里就是惴惴的。景庙那性子直接打直接骂,打骂完了一口气出去了事情的严重性能下去七八分。摄政王这种不直接发火的效果在后面,恐怕还愈演愈烈。关宁军从督师开始换,把自己派遣来辽东,接下来,看着吧,旧嫡系绝对全完了。阳继祖统领关宁军以来摄政王授意他低调查账,查得他头痛。其中水师最花钱,账目最乱,对付女真人看上最没用。摄政王干脆以养护的名义分水师去山东,以后水师靠山东养着,宗政鸢那个性子,帐想烂估计也烂不了——保不齐把水师分给山东就是这小子的意思。也好也好,自己挡不住女真人了也不必害怕女真人渡海。阳督师长长一叹。
摄政王,到底是李家人。
大朝会上空,回荡着摄政王冷静低沉的声音。很多朝臣是第一次这么清楚地听到摄政王的嗓音,他们一直以为摄政王是个哑巴。自去年十月摄政,这位王说过的字屈指可数。
这位王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朝会上巡视,隐隐有回音。帝国皇城远远近近辉煌的建筑沉默见证。
“诸位卿,跟孤罢朝半个月,现在终于都来齐了。来齐了好,咱们也该聊聊了。虽然晚了几个月,孤亦该跟诸位朝廷肱骨开诚布公。孤姓李名奉恕,开国太祖第八代子孙,景庙第六子,成庙之弟,领鲁地为王。奉大行皇帝遗诏自封地进京辅佐幼主,总领朝纲,摄行政事。孤即是,摄政王。
诸位卿跟孤罢朝,孤知道为什么,孤要跟土默特开互市。何首辅跟孤提过,为什么内阁坚决不能同意?因为九十年前,‘庚戌之变’。九十年前,土默特部杀到京城下面要求开贡市,最后朝廷硬扛着就是没答应。诸位听着耳熟不耳熟,孤耳熟,就在今年开年,发生了一模一样的事情,女真人把北京城给围了!”
摄政王语调平稳,却是无声处的惊雷凌空一炸,垂首的朝臣皇族们齐齐一抖。
“朝廷有骨气,给土默特围了,不答应贡市。给女真人围了,朝廷还有骨气,还不答应贡市。孤却想问,这么有骨气,怎么接二连三给人围京城!哪位肱骨告诉孤,帝国的都城,是哪个蛮族想来围,就来围的么!”
火红底金线绣的晏字大旗猎猎,仿佛鞭子,噼啪抽着肱骨们头上的风。
“既然何首辅提了庚戌之变,孤就翻翻起居注。世宗时土默特围京,世宗问策,无一人回答。巧了,女真人围京,孤也问策,也无一人回答!现在哪位臣工告诉孤,蒙古多少部落,跟大晏接壤的有几个,大晏和蒙古之间的防线有多长,宣大一线之间有多远,布兵有多少,具体数字,哪位卿告诉孤,就现在!”
何首辅轻轻一叹,张张嘴,究竟忍下去了。因为,他没看见周烈和宗政鸢。这点微小的认知让他寒毛直竖。何畹历经三朝凭的不是运气,他的牙齿开始打颤。李奉恕是个异数,不知好坏的异数。或许大晏中兴,或许,大晏覆灭。覆灭之前,这位王绝对拉着所有人给帝国王朝陪葬。
“孤一提贡市,卿们就提祖训尊严。孤如今想听点实际的,比如,女真人当初怎么过的密云?女真人撤兵,孤是说过责令严查。严查来严查去,结果是什么。”
摄政王站在高阶之上,赫赫的王者威严如悬瀑冲刷而下,压得人抬不起头。他仰头大笑:“守墙子岭的总兵吴国俊和总督蓟辽的兵部右侍郎吴阿衡在给监视内监邓希诏庆贺生日,喝酒全都喝大了,连兵防警戒也无。逃命时往密云跑,一路把虏军给带过去了。”
摄政王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带得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陛下也开始笑,幼儿的笑声格外脆,被成年男人浑厚的笑声裹着,诡异得毛骨悚然。
“今天是难得恢复大朝会的第一天,诸位卿不愿意讨论贡市,那就讨论点别的。吴国俊,吴阿衡,邓希诏,这三个人是死无对证了。没关系,他们的提名,保举,考评,都是谁,站出来。”
摄政王深沉平稳的嗓音是兽王巡视领地时飘着血腥的咆哮。高高在上的王者异常柔和地说:
“自己站出来。”
王修在家里算山东送来的账簿,头痛道:“你是真能花啊。”
宗政鸢百无聊赖地在一旁剥花生吃:“殿下都不管我。”
“那是因为他从来不操心钱的问题!”王修竖着眉毛骂,“他是个死心眼,不忍心盘剥庄户,在山东时又谁都不搭理,我攒这么几年的钱容易么,你个败家玩意儿!”
宗政鸢腮帮子上还沾着花生衣:“周烈训练京营不要钱?他没花?你不骂他就骂我?姓王的你只问新人笑不问旧人哭啊你!”
王修更怒:“滚蛋!”
“不滚。”
宗政鸢扑扑衣襟上的花生碎壳,随便拈起桌子上的奏折信件看:“这封信是鹿鸣写来的。是不是就是那个小大夫?他可真大胆,也真聪明,写信跟你要钱。”
王修翻翻眼睛。
小鹿大夫脉案写多了文笔不咋地,贵在简洁明了起因经过请求写得一清二楚:他在莱州葡萄牙教官队驻地搞了个医药院,钱实在不够,没人支持,伤病人却越来越多。多数是孔有德犯上作乱时的嫡系部队。孔有德自己跑了,把部队剩在山东。本来管不管伤兵就是看主帅是否恩义愿不愿意花钱,比如轻兵营的黄衣军们受伤就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主帅是个造反的,还跑了,全都自生自灭吧。小鹿大夫是个医生,绝对不能看着不管。最后小鹿大夫还试图煽情一把,说这些人只是被孔有德蒙蔽,依旧是摄政王的子民士卒,治好他们会死心塌地誓死效命,不过好像没成功。宗政鸢看得笑了。那只身体里蕴含着强悍生命力的小兔子仿佛就在他眼前跳:人命大过天!要救!要救!就要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