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79)
回驿馆的路上,宣幼清的兴奋劲儿还没下去,坐着手舞足蹈哼哼小调。索维赶着马车笑:“夏天我们的舞会很多,随时欢迎小宣官人。”
索维长得好,金发碧眼大高个子,说汉话完全没口音。宣幼清在广东老家见惯鬼佬,知道鬼佬里也少有这种纯正的长相,金发雪肤也是以稀为贵的,所以难免欣赏索领队,愿意跟他多讲话:“哎呀,我恐怕不会在山东留太长时间了。真可惜。”
索维一扬眉:“那太遗憾了,仲夏时节我们还要举办更大的篝火晚会呢。”
宣幼清叹气:“也就这几天吧,我们工部巡检队就要回京了。本来早就应该走,李巡检为了大连水师过来的火器上书请求多留几天。左拖右拖,也拖不了几天。”
索领队点头:“那你们回京,我们教官营给你们践行。”
宣幼清乐呵呵:“你去过北京没?”
索领队摇头:“从澳门一直北上,到山东就停了,没去过北京。”
宣幼清摇头晃脑:“北京好玩儿的多,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有。”
索领队憧憬:“我们是军人,没有命令没法挪动地方。”
宣幼清不在乎:“这个好办呀,李巡检一定有办法。我们李巡检,跟摄政王殿下可亲厚了。”
索领队微笑:“那我等着小宣官人帮我们这些乡下人开开眼界。”
宣幼清笑:“包在我身上。”
索领队无心道:“曾芝龙应该已经进京了。”
宣幼清想起曾芝龙就生气:“是吧。”
索领队好像没看出来:“我在澳门见过他。”
宣幼清紧张:“他长什么样?”
索领队神往:“非常非常的……耀眼夺目。丝毫没有办法把眼睛从他的身上转开。我听说荷兰人和西班牙人都怕他,给他起了个代称叫‘海妖’。迷惑人心,杀人不眨眼。”
宣幼清听鬼佬们盛赞曾芝龙,又满意又骄傲,不过仍旧对鬼佬嗤之以鼻:“荷兰红毛鬼。”突然又想起来索领队也不是晏人,立刻补充,“葡萄牙人好,老老实实做生意不抢东西。荷兰人坏,来大晏做生意也就罢了,抢东西抢地盘。”
索领队心里一动:“小宣官人不喜欢荷兰人吗?”
宣幼清打个哈欠:“大晏不喜欢荷兰人。喜欢还叫红毛鬼?只是还没腾出手来教训罢了。”
当然宣幼清也不喜欢西班牙人。当年黄纬主要揍的是西班牙,葡萄牙是个配菜。黄纬军队在海雾里迷了路,六七岁的宣幼清口齿伶俐地把大军领出绝境。宣幼清的父母至今很骄傲,因为宣幼清上了县志,被浓墨重彩记了一笔。
索领队不再说话,把宣幼清送回驿馆,笑着看他蹦蹦跳跳进去。
弗拉维尔看着驿馆的方向,渐渐收了笑意,表情凝重。他调转马头,驾车飞奔回到教官营,一进门就跳下车,对卡洛斯道:“去把所有海图都给我找出来。西班牙的领地,咱们的领地,荷兰的领地,特别是东南亚满剌加那一片儿的,马上。”
卡洛斯和雷欧一愣,怎么弗拉维尔去送宣幼清一趟,回来表情就变得山雨欲来。
“这几年西班牙在马尼拉数次屠杀华商,你们知道么。”
卡洛斯点头:“有这事儿……可是大晏自己的官员被西班牙买通了,没上报呀。”
弗拉维尔冷声道:“对,那时候北京对东南亚一无所知。可现在不一样,现在摄政王身边有个人,叫曾芝龙。”
卡洛斯和雷欧互相看一眼。他们没想过弗拉维尔连西班牙都想栽:“弗拉维尔,你想明白了……”
“哪个都不拿我的祖国当回事,我也只好对不起它们了。”弗拉维尔平静地看雷欧和卡洛斯,“我早说让你们多看看中华人的《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你们就是不听。”
雷欧苦笑:“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不知道什么意思。”
弗拉维尔一指:“去找海图,我要给摄政王殿下写信,那个皇族这几天就要返京了。”
雷欧想起来:“对了那多桅船咱们还上去看么?”
弗拉维尔道:“现在,顾不上。”
小广东宣幼清高高兴兴一推李在德的房门:“冼至静他忘了带……”
邬双樨原本坐在床头,手肘撑着头小憩,宣幼清一推门,邬双樨被战争锤炼的神经霎时清醒,右手一摸腰刀作势站起,勃勃的杀气惊得宣幼清后退一步,差点被门槛绊出去。宣幼清却没来得及害怕,傻乎乎看着脸上有疤却依旧俊美异常的年轻将军,口中冒了一句:“好靓仔~”
李在德被邬双樨搞醒了,擦擦嘴角,迷迷瞪瞪:“咦?小广东?你怎么了?”
小广东很兴奋,觉得这是老天对自己没见着曾芝龙的补偿,兴高采烈道:“冼至静忘记带东西啦!我来问问要不要帮他带回京呀!”
冼至静进京,立刻去王修处汇报此去辽东的所见所闻。作为年龄最小记忆力却惊人的锦衣卫,冼至静相当出色。王修听冼至静详细汇报,用手指点桌面:“你说这个旗总旭阳……是个鞑靼人?”
冼至静点头:“这在辽东卫所导不新鲜,我一路所见,辽东卫所非常多的其他族裔。女真,蒙古诸部,朝鲜,都是归化数代的。”
王修用手指捋太阳穴:“这个旭阳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冼至静的记忆力是天生的,极其强悍,无法举一反三,他可以记住一本书里的每一个字,但是说不出所以然。王修的记忆力是后天读书苦练的,可以一路引申,联想,触类旁通,闻一知十。他用指头捋太阳穴:“旭阳……”
冼至静补充:“我打听到,旭阳曾经隶属辽沈卫所,辽沈卫所沦陷之后南下广宁卫所镇守山海关。”
王修一拍桌子,他想起来了。
老李曾经问他马政,他把自太祖时期的马政全部翻了一遍。
太祖四年置群牧监于奴儿干都司答答失里所,随水草利便立官署,专司牧养。监正乌恩奇为鞑靼人,善牧马,子孙沐皇恩世代牧马……至九代孙乌力吉内迁……长子伊特格勒,汉名崇信,十一岁殁……幼子格日勒图,汉名……旭阳。
作者有话要说:
满剌加:马六甲
第95章
李在德迷茫地挠挠脖子:“哦……冼至静忘了带……”他一转脸看邬双樨的表情,瞬间清醒。
李在德眼神不济,看谁都看不清楚。除了邬双樨。
邬双樨面无表情,李在德敏锐地在他眼睛里捕捉到了真实的杀机——有那么一瞬间,邬双樨真的想杀宣幼清。宣幼清还傻愣愣的,李在德坐起,额角冒汗:“你这孩子,也不敲个门?”
宣幼清满面愧疚:“对不起哦。”
邬双樨右手不动声色地把抽到一半的短刀收回去,按着。李在德面红耳赤:“我们……他……”
邬双樨声音平稳:“我想他,来看看他。”
宣幼清一抽鼻子,马上明白:“哦,哦哦,那你们继续……叙旧。”他转身出门,又被门槛绊一下,很贴心地关上门。
邬双樨跳起,两步上前,一只手按在门框上,微微一偏脸,感觉门口没有人,利索地插上插销。
李在德看到他始终按着右腰的短刀,心中狂跳。邬双樨转脸看他,表情温和:“是我的错,今天凌晨进门竟然忘了插门。”
李在德还是愣着不动,他第一次近距离撞上如此沸腾四溢的杀意。以往不是没遇到什么醉汉赖汉骂街,骂骂咧咧“我杀了你”,那都是屁话。李在德总算明白了,真正的杀意是无声的,是飘着血腥味的静水深流。
邬双樨温柔地看李在德:“傻狍子?”
李在德一回神,对邬双樨眨眨眼,邬双樨垂下右手,低声道:“吓到你了?”他翻翻右手,苦笑,“邬双樨少年时代就上战场冲锋陷阵,手上早不知道有多少人命了。浴血奋战至今……就成了这个样子。”
李在德内疚不已,上前拥住他:“我哪是怕你?你是个真正的将领,戍边平叛,值得敬仰……”李在德语无伦次,忽而低声笑,“你不晓得,京中说书讲你的故事,虽然改名换姓但一听就知道是你,大家都爱听倜傥不羁的少年将军偶遇侯府千金得到公主下嫁什么的……”
邬双樨用鼻音懒洋洋笑一声:“你听这么多?不吃醋?”
李在德用手指挠挠脸:“我主要是听……你十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邬双樨笑得更大声,李在德认真地搂着他:“我当然知道都是夸张,你的军功威名都是你自己拼杀出来的,很不容易。”
邬双樨把脸埋进李在德颈窝,笑得声音发闷。李在德突然着急:“小广东还是个孩子,万一他说出去怎么办?你快走,你怎么回大连卫?”
邬双樨笑够了,揩揩眼角,大马金刀坐到床上:“说吧,就算说出去,能把我怎么样。”
李在德看他表情温和平静,不像是开玩笑,更加着急:“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邬双樨神色泛上疲倦:“傻狍子,我实在是……有些累。”
李在德反应过来,邬双樨渡海而来,应该是很久没合眼,心里痛得乱了套:“那,那那你先歇会儿,我出去弄点热水。”
李在德蹑手蹑脚走出房门。官驿住宿条件也就一般,李在德住的是单间,巡检队其他人住的是大间,离得还挺远,密密麻麻一排门。李在德去灶上烧热水,撞见小福建提着铜壶正要离开。小福建跟李在德打招呼:“李巡检。”
李在德观察他神色如常,宣幼清难道什么都没说?李在德清清嗓子:“小广东呢?”
小福建乐呵呵:“收拾东西,他这一路买了可不少。咱们什么时候回京?”
李在德点头:“检修完这一部分火器就走。”
小福建提着大铜壶一走,李在德出口气,把自己的壶坐上火。他盯着灶中的火。那火旺,扑面的热气燎他,想把他烧着,他却看不清,只有一团焰色云雾。
要不要叮嘱小广东不要把邬双樨的事说出去?怎么跟小广东解释邬双樨是谁?李在德不会编话,他担心自己越编越漏子越多,现在不说还好,万一扯出邬双樨是辽东关宁军游击将军,那麻烦就大了。自己能不能保小将军?说摄政王是他堂哥,那是王都事善意,他跟摄政王同一个祖可不是同一个宗,差远了。不过当年二十四王里,燕王和周王感情确实挺好的,就是现在隔了七代了,这还扯不扯得上……李在德头一次感觉到自己也是有私心的,无论如何,邬双樨不能出事,他偷偷渡海是为了看自己,自己是起因。说起来自己好像是评书里的祸水了诶……
李在德头痛,抱头蹲着。
伊特格勒。格日勒图。王修脑子在这两个名字上面打转,他自己也有点莫名,为什么?先帝当太子时尚未监国,领鸿胪寺在礼部历练。礼部。分掌诸蕃朝贡,授敕印封诸蕃保塞卫国之功……
王修连夜坐马车去礼部翻架阁库,翻了半天又去兵部翻案牍库。礼部兵部的照磨和管勾陪着他灰头土脸翻老档:“王都事,您找什么?”
“奴儿干都司答答失里群牧监的监正乌恩奇这个人及子孙所有底簿,全给我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