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83)
王修一眼看到陈驸马脑袋上浮着一片火气,笑着安抚:“陈驸马不要着急,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想去右玉,自管去。”
陈驸马心有余悸:“得王都事这句话,我就放心。我天生愚笨,实在是不会揣测上意……”
王修笑:“老李的心最不需要揣测,于国于民堪用者,在他面前便不需要惊慌。”
陈驸马脑门上有汗,王修举起右手,晃晃手指。陈驸马看他手心里狰狞的大疤,什么意思?
王修温和:“陈驸马难道没看到过摄政王的右手?被李巡检做的火铳炸得疤痕斑驳,殿下可有治罪?并无。李巡检为国之栋梁,火铳为国之重器,摄政王胸怀宽宏,决不会计较。”
陈驸马一揖:“多谢王都事,卑职明白了。”
王修用手指点点下巴,陈家兄弟,进不进研武堂呢?
第99章
摄政王下制,委任周烈、宗政鸢、白敬、陆相晟、曾芝龙为“研武堂教授”,专职指点摄政王武学兵事,视同亲王府参军,并不加官加俸禄。内阁正在和摄政王为了蒙古顶牛,摄政王但凡下关于蒙古的制诏,立刻就被打回。这下摄政王想聘几个教授,不加官也不加俸禄,内阁也就默许。
因为有更焦头烂额的事情。
西北民乱。
摄政王想调山西官粮进陕西,被山西巡抚拒绝,上书言之凿凿山西也在荒年,官粮无力支援陕西。后来摄政王杀了一堆在山西陕西哄抬粮价的官员贵族,笼络商会借调商粮进陕西,杯水车薪。
饿死的人数一点不少。摄政王已经对纯粹的文官丧失信任,全权交给周烈去办。周烈动用了他在九边所有信得过的部下盯着粮食下发,在右玉耕种屯兵的陆相晟仍然上书“时有陇右饥民呼号投奔,右玉独力难支”。
周烈回报,下发赈灾粮需要出动更大的军队,所有士兵手持长矛对着饥民,唯恐饥民哗变哄抢。问题是,士兵的粮饷也欠缺久矣。
摄政王半天没说话,他知道周烈的意思。大晏地地图被蠹虫蛀得仿佛筛子,他想起周烈刚进京在御前磕头磕得一脸血。
所以,陕西一地,真的哗变了。饥民借着白莲教造反,士兵倒戈投降,力量竟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自年初到现在,从陕西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晏军无力对抗。
“制定计划一套一套,将领换了一个一个,谁来跟孤说说,匪首何在?”摄政王攥了一把邸报居高临下劈头盖脸往下砸,纷纷扬扬漫天大雪。
连吵了好几天,没有一个可行的办法,摄政王心里被油煎。各处民乱此起彼伏不是最可怕的,这些民乱渐渐合流到一处,才是最可怕的!各处民乱渐渐合入高若峰部,高若峰犯上作乱已七年,朝廷竟然对他束手无策。
对了……高若峰是白敬老对手了。白敬进诏狱是被污蔑通匪,通的就是这个高若峰。高若峰行军打仗竟然颇有当年太祖风采,辗转各地,不战则潜伏,战则一击必胜。白莲教民乱汇入高若峰部,又不知其所踪。
周烈跟摄政王提过一个叫李鸿基的人,正是高若峰的外甥。
“高若峰现在到底在哪儿!”摄政王站在龙椅前的台基上近乎咆哮,臣工无一人应答。
“右玉被围城半年,消息才到京城,才到孤手上。太宗皇帝创设全国三千驿站驿馆,为何消息会如此迟缓?”
皇极门中,寂静无声。
西北更详细的事情,周烈没说。饥民哗变哄抢之地,血浸赈灾粮。四周横尸枕籍,龟裂干涸的土地贪婪地吞咽弥漫的血液,负责押韵的把总抓着干结成块的赈灾粮嚎啕大哭。
无人哄抢,无人领粮。
周烈在京营,对着西北方向倒酒。参将装作没有看见总督流泪,只能沉默。天佑大晏,还是天厌大晏?
早朝摄政王又发一顿脾气,然而无济于事。皇帝陛下现在倒不怕摄政王了,反正六叔再发雷霆都不会发到他身上。他用小手揪住摄政王衣襟:“六叔。”
李奉恕把气喘匀:“陛下。”
皇帝陛下仰头很认真地看他:“六叔,爹爹生忌要到了。”
李奉恕恍惚一惊,居然把成庙的生辰给忘了。先帝生忌不在三大祭里,也不在四小祭里,该祭也得祭。没有硬性规定,生忌比死忌反而更能尽心意。李奉恕半跪在龙椅前:“陛下提醒得对,都是臣不好,居然差点忘记。”
小皇帝很严肃:“我是想问,今年爹爹生忌过吗?”
李奉恕一愣:“当然,陛下怎么这么问?”
“六叔把宫里的斋醮都给砸了,和尚道士全打出宫,怎么过?”
李奉恕苦笑:“原来如此,陛下是想问这个。臣那时是无奈之举,那些都是些满口胡言乱语的奸人,于国于陛下无益。生忌要可着先帝心意来,先帝在时不喜喧哗,又信任大隆福寺的镜原,不如在大隆福寺做道场?”
皇帝陛下点头:“好吧。”他一伸小手,摄政王抱起皇帝,溜达着往皇极门外走。
“陛下,曾森此人如何?”
皇帝陛下小小叹气:“笨是笨了点,脑子不会拐弯,好在为人忠直,堪用。”
摄政王听皇帝奶声奶气地学着中肯评人,笑一声:“古往今来,做到忠直二字的臣子,数得出姓名。”
曾森没跟着上朝,上朝他也听不明白,在大本堂背书。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走进大本堂,听曾森答了一句:“就死啊。”
摄政王蹙眉:“什么?”
讲师立刻问安,陛下吧嗒跳下地,曾森站着挨骂,倒不见郁色,照旧坦然。
讲师讲历史上良禽择木而栖的典故,曾森非常不能认同。他认为不能投降,绝对不能投降,大不了就死,战场上为君力战至死。
大本堂原先就有这么个讲题,摄政王小时候就有讲,原意是提醒君王要广开言路辨识忠奸,才能纳天下有识之士于彀中。曾森牛性,绝不认同这种事情,事君自然要从一而终,降将贰臣徒留骂名。
摄政王一挑眉毛:“屁大的孩子,妄谈生死。”
曾森面对摄政王从无惧色:“我现在只有屁大,这么想。将来比屁大,也这么想。”
摄政王一愣,对着曾森那对和曾芝龙一模一样的眼睛问:“你……真是曾芝龙亲生的?”
宗政鸢和周烈一起去京郊牧马场查看马种。监正仁善脸晒得爆皮:“马群之间的交配都完成了。要想把母马带回山东产崽,现在是时候了。”
宗政鸢在北京等到现在,只有一个原因:马种。当年太祖定江山,骑兵功不可没。蒙古轻兵被晏军骑兵打残之后,整个蒙古军队一溃千里,再无战力。太祖夺山东曾经制定两条作战路线,目标却只有一个——益都牧马场。
山东总督杨源在时益都牧马场荒得差不多了。宗政鸢那时说不上话,现而今山东他做主,他跟摄政王商议,当务之急恢复益都牧马场。
“马政乃重中之重,宗政将军多费心。”周烈惆怅。奴儿干都司未丢时大晏战马大多出自那里,如今辽东丢失大半,剩下一部分岌岌可危。阳督师在辽东苦心孤诣,却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再说辽东系将领怕是失了王心,摄政王一个也不想提。
“我这几日便启程回山东,殿下身边正是用人之际,周将军也要多费心。”
仁善和手下的小吏统计带去山东的马种,两位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上,碧草连天色,清风拂白云。
宗政鸢自己一人回城,他心里舍不得。不是舍不得北京城,是舍不得北京城里的一个人。骑马路过卖胭脂水粉的小摊子,上面悬着一排迎风飘扬的同心结,心里一动。
白敬坚持练枪,不懈锻炼,可惜体力想恢复到以前的巅峰状态是不可能了。宗政鸢不说,自己岂能不知道?对练几招就气喘。白敬曾经追击高若峰几天不眠不休也无恙,几乎就要得手。然而……
白马金羁出龙庭,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白敬拎着长枪站在院中发呆,宗政鸢爬上外墙,往下一跳:“发什么呆?”
白敬终于忍不住:“宗政将军究竟为何不走正门?”
宗政鸢纠正:“伐恶,伐恶,伯雅就是记不住。”
白敬垂头沉思,并不搭理他。宗政鸢从怀里掏出一枚同心结,笑嘻嘻塞给白敬:“伯雅拿着。”
白敬一回神,同心结挂在自己手指上了。红得滴血的同心结,用绳子打得纠缠往复天罗地网。白敬拿着不是,还回去也不是:“你……”
宗政鸢敛了笑意:“这几日,我就回山东,以后都烦不着你啦。”
他看着白敬眼上的黑纱发呆。那日一枪挑了这块碍事的黑纱,白敬睁开青碧鸳鸯眸,在漫天的桃花雨中看向他。
白敬叹气:“这是女子送……人的。”
宗政鸢满不在乎:“嗨,都是女人生的。”
白敬给他一噎。宗政鸢笑一笑,低沉道:“我知道同心结什么意思,所以送给你。你且拿着,又不沉,又不占地方。等我回山东,你再扔,别当着我的面前扔,就看在……咱们同僚一场。”
白敬眼上缚着黑纱,宗政鸢也不知道他的心思,只能惴惴地等着。白敬手指转了几转,绕着红色同心结在空中飘荡。
宗政鸢总算大笑:“好,好,多谢。”
白敬安静站着,什么都没说。
先帝生忌,皇室去大隆福寺祭祀祈福。成庙下葬非常仓促,摄政王那时害怕北京破城成庙有闪失,没按照礼数,慌慌张张落棺封门。想到成庙雪洞一样几无陪葬的陵墓摄政王就心痛,所以第一个生忌,必须补偿成庙。
李家太祖跟佛教有渊源,但是李家自太祖起就更相信道教。传说太祖平天下多得北方真武大帝指点,太宗自称是北方真武大帝托生,历代帝王又爱炼丹修仙,佛教就更加吃亏。摄政王为了炼丹的事儿差点把炼丹道士打死,当时有和尚在场,大隆福寺岂能不知。这次先帝生忌道场安排在大隆福寺,和尚们受宠若惊。
摄政王吩咐礼部往隆重里办。生忌不在三大祭亦不在四小祭,更谈不上大小祀,没有典籍规定,倒是给摄政王大操大办的余地,仅供奉用素斋就动用数百人准备三天。生忌那天皇帝陛下和摄政王一身素服,率领皇室至大隆福寺烧香祭祀。
去大隆福寺之前,摄政王一眼看到一大群宫侍团团围着两个小小的娃儿。一个黑乎乎的,两三岁,另一个不满一岁,被乳母抱在怀中。摄政王一愣,成庙的种?
富太监低声解释:“大一点的是二皇子,小的是小皇子。”
摄政王蹙眉:“没见过他们。”
富太监连忙:“圣人那时怜惜两个孩子太小了,说天寒地冻的让这么大的孩子服斩缞跪哭临就是要了他们的命,准许他们没送先帝。”
其实皇帝陛下也才四岁……摄政王看这两个孩子,大约是哪两个妃子所出,在后宫养得甚好。摄政王笑:“我这个嫂子呀。”
二皇子憨态可掬,黑黑小小,摄政王越看越像自己,搂着问他:“你有名字么?”二皇子不怕他,只是摇头。摄政王捏捏二皇子的脸。
到了大隆福寺,礼部侍郎和大隆福寺的镜原一同主持一系列繁复祭礼,太后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执行得一丝不苟。皇帝陛下大约也明白,这是在补偿自己的父亲。最后摄政王代皇帝陛下点佛前供奉长明灯,第一盏,怎么都点不燃。
礼部侍郎以为哪里出岔子,汗透衣襟,立刻换了火折子过来,还是不行,就是无法点着。礼部侍郎摇摇欲坠即将昏倒,难道是长明灯有问题?他牙齿打颤看镜原,高大严肃的镜原面无表情看摄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