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52)
李在德眼睛睁得大大的。也许是他看不清,看不见世间污秽,所以眼神澄澈如琉璃。漂亮的眼睛默默流泪,邬双樨强令自己放开他,轻轻握住李在德的手指,不容置疑地把他的手从自己要带上扯下。邬双樨翻身上马,低头看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旭阳。旭阳面无表情,微微颔首。
年轻的将军横枪立马于火蛇一般行进的军队边上,沧黑夜幕下冲天焰光燎着他的身形,冷峻凛然如战神。
将军一拉缰绳,疾驰而去,再未回头。
第64章
孔有德有个好姓,颇有渊源,也有个好名字,可惜人品匹配不上。人品不行,运气不错。
景庙清洗军官,他躲过一次劫。成庙快死时朝廷终于扳倒魏逆大肆清洗“阉党”,从陕西陕西到山东卫所被毁得摧枯拉朽,孔有德又躲过去,没被杀。鲁王在山东时根本不显,跟官员从不结交,孔有德都没见过他。说摄政就进京摄政,被京官们压得一个屁都出不了紫禁城,遑论护住自己的封地。孔有德看着,摄政王不似人君,大晏呆不得了。这一只垂死挣扎的巨兽正在慢慢沉下泥潭,因此他早有出关投奔建州女真之意,暗地下也勾搭了许久。投奔山匪都得有个投名状,何况女真比山匪还要高等。鲁王好赖算个藩屏,就算没有实权,在山东有个震慑的名头。鲁王离开山东,是个机会。朝廷连番清洗军官,军官们早就不满,有一些甚至离心离德。孔有德细细扇着风,眼看那火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直到孔有德终于收到辽东人回信,一拍板,起兵!
占领登州异常容易,孔有德自己都没想到。大晏像是一块很酥的芝麻饼,一掰就开还掉渣。
登莱巡抚黄华文逃跑,总督杨源想跑没跑成被登州人抓住,五花大绑按在地上,孔有德进城“受降”时看杨源被捆得跟个王八似的。孔有德拿鞋底碾杨源的脸,杨源呜呜地也不知道是咒骂还是求饶。孔有德一边碾杨源的脸,一边摆着手指算一算。各省军事最高将领是都指挥使但是朝廷最不放心他们这些野蛮的武人,所以又在都指挥使头上压“三节帅”,总督总兵和镇守太监,除了太监,总督总兵都是朝廷认命的文官,三节帅议事府都指挥使根本没资格进。文官懂个屁的兵事,杨源耀武扬威这么久,临阵也只会逃跑。孔有德哈哈大笑,觉得有趣。这些文官天天嚷嚷气节尊严,该逃跑时最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孔有德乘胜转而进攻莱州。春天终于回暖开了海面,占据登莱两州可以迎建州金兵渡海,进而全攻山东。年前黄台吉围京失败,不就是因为后方补给不足,沈阳闹饥荒,军队支持不住。辽东来信,一旦夺取山东,有山有水又临海,物产极丰,则剑指京畿谋取全国指日可待。孔有德比谁都知道山东兵事是个什么糟烂状态。都指挥使宗政鸢说不上话,鲁王是个死的,没有齐王,一锅烂肉。
山东,就是孔有德的投名状。
没想到打莱州遇到激烈抵抗,久持不下。新任登莱巡抚徐从之亲自登城指挥被炮火炸死,莱州人为了成全徐从之和自己的忠义,决定效法右玉,死守至最后一人。
孔有德必须拿下莱州,他想要那支葡萄牙教官队。这些西番精通火器,并且……孔有德要为长久打算。内地军官并不以海面为意,孔有德海边长大的可知道水师如何重要。西番水师自有一套精妙理论能岁岁远涉重洋,就算不能收归己用,也可献给金国。
孔有德部被莱州城内凶狠的火力打得损失惨重,教官队训练出来的火器营名不虚传。孔有德咬牙切齿,这些西番!被黄纬一顿削还特么削出忠诚来了!
莱州城里城外火炮对轰,孔有德连攻几日,镇守太监童辉领人抵抗却节节败退,山东总兵张大同推说调兵在路上,迟迟不不肯来救援,莱州城大门岌岌可危。孔有德部下担心别处会有援军,孔有德呵呵一乐:“哪里的援军?摄政王可不敢让京营离京,除了京营,他还有别的兵可调?”
“辽东驻军如果南下呢?”
孔有德盯着與地图心想,辽东南下的那可不一定是谁的援军了。
莱州城墙上有人骂:“我不是晏人都知道忠孝节义怎么写,你为何要背叛皇帝陛下?”
怪声怪调,想来是葡萄牙教官。回答他的是一声炮,把他震得往后一摔,一脸土。
雷欧被那一炮轰懵了,耳朵眼里塞了两团乱麻,什么都听不清,满眼只有金星乱飞。还有炮轰,轰不上城墙震得土渣乱飞。雷欧爬到一边,竭尽所能护住地上躺着的伤员:“弗拉维尔,你醒着么?”
躺着的葡萄牙军官胸前被血泡透了,嘴角淌着血沫,双目紧闭,漂亮的金色长发和着血泥一绺一绺的。雷欧蹭蹭冒眼泪。弗拉维尔是教官队的领队,和雷欧是一个地方来的。雷欧在大晏这么多年,从南方到北方,多亏弗拉维尔照顾。
“你可别死啊……”
弗拉维尔还有意识。他感觉到雷欧在帮他挡飞溅的碎石土渣,也感觉到胸口血往外冒,生命随着血液奔涌出他的身体。雷欧徒劳地想帮他止血,他心里一叹。
为我祈祷吧,雷欧。
为我祈祷,结束旅程获准凯旋。为我喜悦,进入永恒宁静的天乡……
莱州城门将将要倒时,孔有德的部队突然停止炮击。孔有德大怒:“接着炸!”
传令官诚惶诚恐:“神机营无人!”
孔有德一愣:“再去传令!”
左翼神机营毫无声息,传令官一去不返。孔有德亲自上马去神机营,神机营的火炮齐刷刷一转炮口,火雷烈焰对着孔有德部队灭顶而降。孔有德部队被炸得狼奔豕突:“怎么自己人轰自己人了!”
孔有德大惊,神机营竟然悄无声息被陷了!
神机营炮火一停,穿着土地颜色军服的人幽魅鬼影一样突然出现,几队骑兵冲进孔有德军中挥着长刀便砍,血肉横飞,高大的马匹踩着稀烂的人肉势如破竹。骑兵冲杀之后步兵如潮水汹涌着四面八方洪流席卷。那些军人除了大地颜色的布衣,不穿铠甲,不带盾牌,只有武器,只能冲杀,不能后退。
孔有德部队损失大半,还不知道神机营是如何被夺的!僵持无益,孔有德立刻率军后撤,退回登州。
镇守太监童辉到达莱州城下时,发现莱州并未城破。黄衣军集结在城外列阵整齐,不急着进城。
童辉看着这些人高马大孔武有力的军人,很是惊奇:“你们是谁的兵?”
没人回答他。
他当监军多年,从来只有他看不起这些武夫,没人敢这样得罪他。他有些恼了:“好大的架子,难不成你们没有主帅?”
“有,他们当然有。”
远处一个高个子男人骑着马走过来,红色的披风像一丛火焰。
“童镇守,别来无恙呀。”
童辉略略吃惊:“宗指挥使?”
宗政鸢懒洋洋地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了摇:“啧啧,‘宗政指挥使’。”
他仿佛是个纨绔的世家子弟,贵气天成风流不羁。多年的军旅生涯把这些风流不羁打磨得有棱有角,成为千军万马中会令人过眼不忘的精彩男人。
童辉顾不上宗政鸢看见他根本不下马这种目无尊卑的事情了:“宗政指挥使助军有功,我自会上报朝廷。现下孔有德虽退回登州,亦不可松懈,宗政指挥使应当立即回济南,以防生变。”
宗政鸢笑道:“让你上报,赶走孔有德的就不是我了,是你吧。”
童辉道:“你什么意思?”
宗政鸢驱马向前,兀自道:“我爷爷是个郎中,给我起了个名叫‘鸢’。后来又给我起了个字,叫‘乌园’,就是鸢尾的意思。他告诉我,鸢尾大毒,一般用来……祛邪破秽……”
童辉的马往后退了两步,刚想说话,忽然脖子一凉,天旋地转。
童辉的头掉了下来。
童辉的人大惊,架起长铳弓弩要拼命,黄衣军默默地围了上来,看着他们。
宗政鸢微笑:“想想清楚。镇守太监童辉死了,总督杨源失踪,总兵田庆么驰援不利得获罪。你们下一步怎么办呢?”
他跳下马,葡萄牙式的高腰马靴一下一下敲击着地面。
他走到城门下面,仰着脸笑道:“开门吧。”
弗拉维尔躺着,模糊地听见雷欧喜极而泣地嚷嚷着什么。他的听力在减退,雷欧那破锣的嗓子,遥远得只有一线。不止听力,所有知觉衰退,缩减,弗拉维尔平静地迎接终点。
愿主垂怜虔诚的信徒……
一只柔软温暖的小手握住弗拉维尔的手腕——终究等来引导……弗拉维尔拼尽信念挣扎着睁开双眼,他要见证真正的神迹,见证引导他的神圣天使。睁开眼的一瞬间,他听见一声小小的惊叹,他看见……一对黑色的,美丽的眸子。
泰西男人睁开眼,纯净的碧蓝瞳色,倒映出天光云影。他应该听不见,也看不见,神光涣散,迷茫无助。鹿鸣切着他的脉门,温柔且坚定:“不要害怕,我会救你。”
第65章
弗拉维尔做了个长长,朦胧的美梦。
他在永恒的黑暗中漫步。他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握住自己的手腕,引着他往前走,所以绝对的寂静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安宁。有那么几个瞬间,弗拉维尔感觉自己睁开了眼睛,像是“看到了”。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影子,圣洁高贵。
于是他坚信那温柔坚定的力量是天使的指引,他可以在这样平和却不容置疑的力量引导下,去任何地方。
如果神说,去地狱吧。
他将会去地狱。
莱州拿下,宗政鸢用手帕一捋柳叶刀上的血迹,收刀入鞘。莱州城门一开,京城轮值来的御医马上进城,和莱州城内的医生们汇合。黄衣军的民夫一样训练有素,麻利抬着伤员进城找医生。宗政鸢率部站在门口等伤员先进城,忽而看见个人一身白仿佛披麻戴孝:“这就来哭丧的了?”
旁边莱州佥事回道:“不,那也是京里来的御医。就……那个打扮。”
弗拉维尔昏睡不知多久,半昏迷半清醒的时候感觉自己在高烧,恐怖的温度把他里外烤个干。他想叫雷欧个傻蛋帮他倒杯水,怎么也指挥不动自己的嘴。这时候有人小心翼翼扶他起来,用湿帕子蘸他的嘴唇。模糊不清的视野里胧胧地还是那个白色的影子。纯洁,温柔。他听见天使讲话,神圣的嗓音仿佛纯净的潺潺溪流。
……就是天使为什么说汉话呢。
雷欧看见有人上楼收拾伤员的时候都喷泪了。他用跑调的汉话尖叫:“这儿有没死的!谁是医生!谁是医生这儿有没死的!”
来了个小个子穿了一身儿白的医官,背着大药箱跑到弗拉维尔身边,特别熟练地扯开弗拉维尔的制服清理伤口止血。雷欧后来才知道这个小医官是个宫廷医生,直接隶属皇帝陛下,这让他十分的恐慌:“弗拉维尔这辈子还能看上皇家医生呢……”鹿御医没听懂他嘟囔什么:“快跟着他们把他抬去医药院!”
莱州府辟出专门的医药院做伤兵医治地。京城来的鹿鸣是个八品御医,手持摄政王殿下的亲笔谕令:着山东各地驻泊医官本地医官皆听御医鹿鸣差遣。宗政鸢在城门外面骑在马上盘着一条腿就这么接了谕令,忙里偷闲还鉴定一下,竟然真的是李奉恕亲笔写的,不是王修捉刀。
“既然殿下说了,鹿御医看着办吧。”
兔子似的少年非常倔强:“那我要白布,许多白布!”
宗政鸢觉得新奇,低头看鹿御医。小少年一身白,果真要想俏一身孝。“你要白布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