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184)
朱大夫看一眼紫禁城上空的燃烧的霞光,仿佛腾空而起的凤凰,挥舞着磅礴的双翼,在紫禁城上空威灵显赫地盘旋,守护不去。
朱大夫在宫墙外面, 深深一揖。
太后关闭宫门,是要一力扛住天花了。太医院的大夫已经有人折在宫中。年轻大夫上街值守诊治,年长的大夫全部进宫。此时没有兵临城下,却是要决一死战。宫中排兵布阵,日日巡逻。换掉的衣物口罩,死亡的病人,全部大火焚烧。太后下懿旨,活下来重赏,死去的必须烧埋。
太后在,所以宫中一直稳稳当当,高度服从。天花是烈疾,越传人越多。
掌事姑姑心惊胆战,因为太后开始起热,红疹相当剧烈。太后平时并不怎么生病,也年轻,朱大夫反复叮嘱掌事姑姑如果起疹剧烈不要慌。起疹痒也千万不能挠,会留疤。太后呼吸中带着火焰,满脸红疹坐在宝座上,威严肃穆:“慌什么!”
掌事姑姑含泪:“圣人……”
太后笑一声:“我没摄政王那个本事,但我怎么也是大行皇帝的皇后,当今圣上的母亲,守住皇城还是可以的。”
这个时候,紫禁城绝对不能乱。守住皇城,就是守住皇家的尊严。
“宫中值戍的侍卫们是出不去了。他们的姓名全部登记造册,告诉他们,此役乃国战。此役过后,他们便有功于国,全部重赏。捐躯者,死后哀荣,家中厚抚!”
掌事姑姑泪眼婆娑地看向寝宫门外,太医院的医者穿着淡蓝色的褂子走过去。这种雨过天晴颜色是太后钦定的,这样的颜色轻轻走过,就仿佛是已经等到了风雨的尽头。
充满希望。
研武堂递信给宫中的鹿太医,希望鹿太医出城一趟。掌事姑姑把叙述原委的奏疏递给太后,太后同意。
鹿大夫立刻出宫,所有衣服口罩手套全部换掉,坐着王都事派来的马车连夜出城,直奔京畿皇庄。
皇庄非常的大,马车从正门进也走了很远才到偏院。所有病人都收治在正院,偏院倒是离得不近。吴大夫从偏院迎出来,看到鹿大夫非常激动:“你没事?”
鹿大夫叹气:“有同僚倒了……这位是朱大夫?”
朱大夫跟在后面,跟鹿大夫互相一揖,直入正题:“我们想让你见个人。”
偏院的正堂中坐着个英挺的年轻军官,两只手上都是水泡,脖子也有两颗。这应该就是旭阳,他自己把里衣解开,鹿大夫认真地看着他身上的水泡。
“这个就是牛痘?”
吴大夫点头:“正是。朱大夫认为这个和他们一脉相承用人脱毒养痘苗的方法相同,只不过用牛代替人。我们都已经种了痘,找你来是……”
鹿太医点头:“我明白,所以我出宫来了。”他一挽袖子,“这就开始吧,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了。”
吴大夫攥拳:“师弟你……”
鹿大夫没有犹豫:“好几个同僚都出花了。我能侥幸到现在,也许正是等着试牛痘。说实在的我也怕天花,但是想想如今还在宫中的同僚,也就没什么了。来吧。”
三位大夫互相看看,一点头,朱大夫打开随身针具木盒,取出一把仿佛新月薄如蝉翼的小刀,心里暗叹,祖先的刀具,竟然有重见光明之日。他拈着小刀用火一撩,对旭阳道:“军爷,可能会有点痛。”
旭阳有点愣愣的:“您请便。”
接着胳膊上蜻蜓点水一凉,朱大夫手法轻柔翩跹如蝴蝶,沾上即走,并且往旭阳手里塞了个棉球。旭阳低头一看,自己上臂的水痘被弄破一颗,接着才有一丝疼痛。旭阳一抬头,惊呆了,他看到朱大夫一转身就用那把小刀往鹿大夫胳膊上一划。他大约猜到朱大夫要用取水痘,没想到居然要这么用!他叫一声:“唉!”
最先的种痘并不是用棉球,是要见血的。快准狠,生,或者死,一刀决定。
鹿大夫晾着胳膊,观察朱大夫的小刀,倒是跟他们聊起来,自己在边关轮值时发现一种酒清除腐溃特别有效,如果以后种痘非要见血,是不是用他发现的酒擦一擦。吴大夫同意,符合他脓疮为外传感染的说法,保证针具刀具上没有邪气,刺破皮肤时不把邪气送进人体很重要。朱大夫回答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可以一试。
旭阳光着膀子坐在床边,眨眨眼。
大夫们全都不当一回事,他起个水痘都……吓昏了。旭阳心情复杂地用棉球堵住破开的水痘。听刚才大夫们旁若无人地聊天,他身上这个其实也是天花,不过是牛身上来的天花。
旭阳脑子里日夜轰鸣的,曾经的父子对话的记忆戛然而止。他微微眯着眼,心里豁然开朗。父亲想跟他说的话,关于牛,还有天花,他终于全都听懂了。
旭阳看自己的手背,心想,原来竟然是这样。
朱大夫和吴大夫守了鹿大夫一晚上,等鹿大夫起水痘。
没起。
一颗也没起。
只有鹿太医胳膊上的刀口形成了非常小的正在逐渐结痂的脓肿,多一颗水痘都没有。朱大夫和吴大夫围着鹿大夫打转,什么能用的检查手段都使上了,结论只有一个,鹿大夫无恙。那从旭阳身上来的痘症,到底是毒性减弱更加安全,还是说……没作用了呢?
旭阳身上的水痘,眼见着陆陆续续消下去。情形雷同摄政王,来势汹汹,消失也快,大部分结痂。
到底如何,试一试不就行了。
正院里,全是天花病人。
吴大夫反悔了一样,攥住鹿大夫的手腕。他从一开始就懊悔,不该先种痘,这样他可以亲身上阵。能豁出去自己试药验症并不代表能豁出自己的亲人,吴大夫孑然一身,只有一个师弟。
鹿大夫笑着拍拍吴大夫的肩:“师兄你一辈子追着瘟疫跑,从来没胆怯过。这时候,怕什么?”
到目前为止,全是猜测。牛痘,天花,全是猜测。没人来告诉这些大夫们他们做的是对是错,前进一步是海阔天空还是万丈深渊,他们除了自己,也没别的办法能验证。如同朱家人。其实第一颗活痘的来源,就是朱家先祖自己。
“我先试。”
鹿大夫一回头,看到那个挺拔的年轻军官站在门口。他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人,话也不多,所以只是很平淡道:“我先试。”
三位大夫沉默。他们并没有想让旭阳去试,因为他太年轻了。应该他们年老的先上。升清降浊,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然而天地有日月起落的轮回,四时有寒来暑往的循环,所以生老病死再正常不过。年长者离去,年轻人秉持希望前行,直到老去。
“如果我出了什么问题,起码还有三个大夫。如果鹿大夫出问题,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旭阳加重嗓音:“没时间犹豫了。鹿太医,京城中的天花还能控制多久?”他看看自己已经结痂的双手手背,留疤是肯定的了。毕竟也是天花的一种。他笑一笑:“我有个请求。如果我救不回来,能不能跟王都事说,把我烧成灰,送到辽东。风吹向沈阳卫的时候,让我回家。”
朱大夫一声叹:“还有话跟人说吗?”
旭阳嘴唇动一动,伸手摸摸随身的火铳,最终只道:“没啦。”
皇帝陛下一到西苑,才知道太后根本没出来。他闹着要回宫,富太监抱着他:“我的小祖宗,这个时候,可能不回去。”
皇帝陛下嚷嚷:“我不是种痘了吗?我要回去,我要找娘亲,我要找六叔!”他小脸通红,大眼睛里含泪,“为什么李小二就能在鲁王府住着,我必须来西苑?为什么所有人都离我那么远?”
富太监心酸,紧紧搂着他:“因为您是陛下,您必须万无一失。”
曾森默默走来,轻轻用小手抹一抹皇帝陛下的眼泪:“我陪着您。”
四川柿子也挺想太后的,扒着花炕边仰头看富太监:“圣人怎么不来啊?”
稚子清凌凌的目光扎在富太监心上。他搂着皇帝陛下,轻轻拍着。
太后守着皇家尊严,摄政王守着大晏国土,皇帝陛下,您不能出差错。
旭阳跟在朱大夫和吴大夫身后,默默走向收治天花病人的正院。他没穿铠甲,但意气昂扬,穿堂过院。他只是有点担心,老王爷和书呆子怎么样了。邬双樨必然会处理得周全。
他们都是军人,他们知道关键时刻,应该怎么做。
旭阳一眼看到了全身水泡脓肿的病人。他面无惧色,对朱大夫道:“我准备好了。”
我已经,准备了很多年了。
沈阳卫最后一个人,坚定地走向战场。
第212章
王修一睁眼, 怔了一会儿, 才反应过来自己躺在卧房。
李奉恕推开门,披着一身阳光微微一笑:“醒了。”
王修伸手捏捏自己的鼻梁,惊道:“什么时候了?”坏了怎么睡着了,耽误事!
李奉恕端一杯温水给他:“哪儿有什么大事,你要好好休息。看看这几天瘦得。”
王修双手搓搓脸, 深深地吸一口气, 吐出来, 灌了水。他竖着耳朵听研武堂方向, 没什么声音。
“人呢?”
“干该干的事儿去了。”李奉恕随手团了个被子塞到王修背后, 让他靠得更舒服。研武堂恢复运转,最累的就是王修。他能阅读所有奏章,在脑子里分门别类,随时随地在摄政王需要的时候脱口而出。
李奉恕叹气:“从闹天花开始, 最折腾的就是你。”
他摸摸王修的脸:“看瘦得。”
王修在李奉恕粗糙的右手心里蹭蹭脸,又惊起:“皇庄呢?有消息来吗?”
李奉恕握住王修的手:“还没有。无论什么结果, 朱大夫他们都是一定要去做的。你只是帮他们省去了一些麻烦, 即便没有你的帮助,也不能阻拦他们的决心。”
王修垂下眼睛。
到底是已经入冬, 外面太阳这么大,也不见暖和。李奉恕摸摸王修微凉的鼻尖:“再睡会儿,你这几天熬得太狠了。”
王修着急:“可是……”
李奉恕突然非常严肃地看王修:“我不是不知道现在到处忙,京中还有天花没解决。我不是不在意眼下,我只是更想长久的未来。在这长长久久的未来中, 你必须在。明白我的意思么。”
王修一愣,李奉恕放下茶杯,坐在床头,伸手揽着王修:“养精蓄锐吧王蚂蚱,将来海阔天空任你蹦跶。”
王修嘟囔:“我是蚂蚱,你是什么。”
李奉恕笑:“咱俩一根绳上的。”
王修呼吸越来越悠长,迷茫见听到院中有幼儿的笑声。应该是李小二溜黑鬼——不对,是黑鬼溜李小二。李小二啪叽摔了黑鬼还能把他叼起来,李小二接近危险的地方,黑鬼把他拖远一点。
窗外不知道什么香气,冬天了难道还开花?王修昏昏沉沉地想。幽幽地浸润在冷得清脆的空气中,宁谧安和。仿佛那天晚上李奉恕一手抱着浑身泥的李小二,一手揽着自己,一脚迈进门槛:吃晚饭喽。
晚饭不算丰盛,但管够。平平常常的一晚,第二天再是新的一天。没有天花,没有叛乱,李奉恕没有在生死边缘挣扎一晚,北京城没有经过盛大的杀戮,皇三子那么小的孩子也平平安安地活着。
那只是一场噩梦。噩梦醒来,一切都还好,所有人都还在。
李奉恕歪头看看王修,轻轻亲吻他的眼角。
李奉恕放平王修,盖好被子,蹑手蹑脚走出卧房,关上门。李小二看到李奉恕很高兴,乐颠颠地扑过来。李奉恕一手抄着他,心想,该起个名字了。你爹没来得及,我起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