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180)
老王爷轻声回答他:“听说神庙那会儿,北京不睡觉的,街上流淌着金子,夜晚灯火焚天。”
李在德恍惚:“那是张太岳的时代……”
老王爷没想过和张太岳有什么关系,只是念叨:“北京城以前冬天只有腌菜,神庙那时候南方的菜和水果突然就闯进来了。全国各地的食货,哦还有泰西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那么多的新鲜人和事,姑娘都可以逛街的。元宵节大家出门看灯,灯船顺流而下,大家欢呼‘国泰民安’。现在想想,也不知道是当时大晏做了个美梦呢,还是大晏从噩梦中醒来了……”
李在德抱着老王爷,轻声安慰自己的老父亲:“现在,正是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一切都会好……”
北京城里动乱的余波直到四五天才平息。李在德打开家门,走出胡同,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鼻腔灌进浓重的血腥味。没有血迹,也没有尸体。李在德愣愣地站在街中央,想着老王爷口中的繁华与熙熙攘攘。
他慢慢走着,终于发现街边上有戴着口罩的人在运送尸体。有京营的打扮,也有十二卫的打扮。京营的衣服。李在德仿佛看见邬双樨躺在街边,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人认尸,席子一卷。李在德腿一软,手忙脚乱戴上眼镜,哆嗦着上前去看,泪眼婆娑地辨认是不是邬双樨。
不是邬双樨。那人死了,那人不是邬双樨。
有京营士兵被炸得面目全非。
不要紧,李在德想,他知道了邬双樨身上的每一处伤,他能把他认出来。
处理尸体的人看着瘦弱苍白几乎立刻要昏倒的年轻人抽泣着认尸,默默不语。
一个戴口罩的军官扶着昏昏沉沉的李在德,轻声道:“傻狍子,我在这儿。”
李在德傻愣愣地淌眼泪,邬双樨摘了手套,伸手拿下李在德的眼镜:“别看,不好看。”
邬双樨拉着李在德离开,和以前一样,邬双樨在前面走,李在德被他牵着,只能模糊看到他一个背影。
“傻狍子,有一天如果我……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来认尸?”
李在德潸然,邬双樨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不好看,你就不要看。你永远记着我在你心里的样子,嗯?”
李在德什么都听邬双樨的。
这一次,他没有答应。
大隆福寺的钟声又响起,一圈一圈激荡,仿佛苍天发出的一声叹息,肃穆温柔地超度亡灵。
李在德抬起眼,朦胧地看着碧蓝的天,头一次在心里真正乞求——
天佑大晏。
第207章
李奉恕坐在窗前晒太阳, 卧房门打开, 却好像没人进屋。李奉恕微微一挑眉,哒哒的脚步声轻轻的,一个小身影突然从书案后面冒出。李小二扒着书案,小心翼翼看李奉恕。
李奉恕对他伸开胳膊,把他抱上腿。李小二担忧地检查李奉恕的脸, 他们说六叔可能会留麻子。李小二仔仔细细前前后后扒拉一遍, 证明六叔脸好了, 疹子消了, 没麻子, 于是小小松口气。
李奉恕用鼻子顶顶李小二的小鼻尖,李小二这才感觉到,这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结束了。
李小二不是完全不懂,但也不是全都懂。这几天他觉得可怕, 特别可怕。所有人都在忙,下人们跑来跑去, 惊慌失措。大奉承陪他呆在摄政王卧房里, 不让李小二哭闹。李小二觉得房间外面趴着可怖的大怪物,张开大嘴, 一口啃掉半边天地。
李小二紧着小嗓子问大奉承:“六叔会死吗?”
大奉承吓得制止他:“殿下莫乱说!”
李小二躲在床底下,谁叫都不出来。大奉承趴在床边叫他:“殿下?您躲床底下干什么?”
李小二脸色很白,伸着小手指着窗外:“那是谁啊……”
大奉承全身战栗,猛地一回头。夜色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大奉承干笑:“殿下莫害怕, 树影。”
李小二细声细气:“是个人。”
大奉承吓得魂飞魄散:“殿下别吓奴婢,快出来吧。”
大奉承后来也不知道李小二看到的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突然说窗外有人。刺客?大奉承居然无比希望真的是刺客。昏乱惊恐的一夜过去,第二天大奉承突然一睁眼,惊着了,自己怎么会睡得那么死?李小二趴在窗边,喃喃道:“出太阳了……”
大奉承往外一看,艳阳高照。
如同今天,这几天天气一直很好。李小二热乎乎地晒太阳,晒得困了,在李奉恕怀里蹭脸:“六叔,以后都没事了对吧。”
李奉恕亲亲他的小脑袋:“对。”
李小二打个哈欠。
宫中内眷迁西苑,王修到南司房整理带去西苑的文稿。皇帝陛下已经到了西苑,南司房有点兵荒马乱。富太监忙不过来,拜托王修照看着,王修指挥着内侍们收拾东西装箱上马车,忙了一天,接近傍晚,最后一辆马车离开,王修才松口气。东边的宫殿都还封着,人心惶惶。太医院的院判院使都在里面坐镇,又进去了几名太医,王修不得不忧心几位大夫。他猛地想起猫儿房就在武英殿附近,连忙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猫儿房迁西苑么?宫中大部分人是不走的,老内侍可能也没什么资格迁西苑。
王修急匆匆跑到猫儿房。宫中虽然平时也是静悄悄的,却没有此时此刻这样空旷得让人发慌。王修走进那个跨院,猫咪轻轻打招呼:“咪呀~”
阳光很好。猫儿房的猫咪们懒洋洋地晒太阳,本来就胖,皮毛柔软地一晒,更蓬松。王修看到这些安逸的小生物,忽然觉得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都很好,岁月只是在平静地消逝。
没有腥风血雨。
一只玳瑁儿伸个懒腰,轻轻走到王修身边,圆圆的眼睛认真地看他。王修半蹲下,用手指挠挠它的下巴。玳瑁儿眯着眼,喵一声。王修低声道:“老李没办法。他很自责,他没有办法。开弓没有回头箭,上阵厮杀,大家都回不了头了,对吧。”
玳瑁儿打个滚儿。王修突然明白为什么李家兄弟喜欢撸猫。人絮絮叨叨,猫咪咕噜咕噜,大家都不在乎,和平共处。
等被挠够了,玳瑁儿站起来走开。紫禁城的猫咪有自己的气度,无拘无束,悠闲舒适。
王修站起,走进房内。他看到涂涂。
照样还是挤在一窝小奶猫里,和上次的不是同一窝,那一窝应该都长大了。涂涂长不大。王修心平气和,认真地看这只一身乱涂乱画一样小花纹的猫崽儿。母猫慈爱地舔每一只小猫,一视同仁地舔涂涂,涂涂砸吧小嘴儿。
王修跪下,给涂涂磕头。他笃定那天晚上叫的是涂涂,涂涂把老李叫回来了。没人会相信,王修不需要别的什么人相信。他郑重地给涂涂磕头,不管是谁,救了老李,就是王修的恩人。
老内侍正好进门,看到王都事给一窝奶猫和一只母猫……叩首。
老内侍只好悄悄退出去,远远看着王都事站起来,才进跨院。
“王都事好呀。”
老内侍还那样,平静安稳。这个小跨院是个世外桃源了,王修想,你看,跨院里什么都没变,猫咪没变,老内侍也没变。
王修略略动容,只好清清嗓子:“猫儿房迁西苑么?”
老内侍笑了:“西苑是避暑行宫,又不是紫禁城搬家。再说猫儿房搬走了,那些白天出门玩儿晚上回来的猫儿可都找不到家咯。”
王修轻声道:“中官多注意。”
老内侍笑眯眯:“当不得中官这种称呼。我是个养猫的,猫咪在哪儿,我在哪儿。”
一只猫咪在老内侍脚下打转,老内侍抱起它,认真地撸。王修郑重长揖:“告辞,保重。”
老内侍笑着点头。
王修走出跨院,一回头,老内侍和他之间隔了一扇月亮门,却仿佛隔了个天堑。王修站在红尘中,老内侍站在时光外。
王修笑一笑,老内侍亦笑一笑。
富太监在武英殿外检查马车,王修上前:“您看南司房的东西都归置齐了么?”
富太监一脑门子汗:“王都事做事周全,都齐了。哦对了,王都事,鹿太医进东边了,进去之前,他拜托您照顾一下吴大夫。”
王修一惊:“鹿太医不是疡科的?他进去做什么?”
富太监一叹:“最先进宫的那几位太医倒了。”
紫禁城东边乱套了,人在最绝望的时候,只要看到医生,就没那么疯狂。王修想起关城门之前,研武堂刚刚收到宗政鸢上报山东疫情,夹着小鹿大夫写的家书。山东有疫,规模不大,小鹿大夫要去组织抗疫。小鹿大夫告诉鹿大夫,此生既任此职,义无反顾。
可能,这也是鹿大夫想要告诉小鹿大夫的。
王修一闭眼,再睁开:“多谢这些大夫们了。大晏若能度过此劫,都是他们的功劳。”
大隆福寺的钟声响起,僧人们诵经祈福。王修不语怪力乱神,但充满敬畏。他冲着大隆福寺的方向一揖到底:愿大晏太平永载,愿国士牺牲不会被辜负。
曾森种痘成功,蜀王小世子李至炅种痘成功。鲁王府精心照顾下,吴大夫种痘成功。吴大夫详细记录种痘之后各种症状,与朱大夫多有讨论。吴大夫幸而没有摄政王反应那么剧烈,只是略起热。
曾森种痘一点惧怕都没有。李奉恕以为这小子是有点傻,不懂害怕。这几日观察他,还真不是。曾森是骨血里的悍不畏死,他认为很多事比死亡更重要,比如忠诚。皇帝陛下种痘,他也种痘,就是忠诚。
王修看曾森,肉嘟嘟小圆脸上越来越有曾芝龙的影子。王修甚至想象得到曾森长大是个什么样儿,大约是粗狂健壮的曾芝龙。王修摸摸曾森的脸蛋。李奉恕觉得奇妙,曾芝龙怎么生出来个曾森的。王修倒是觉得,曾森的骁悍就是曾芝龙给的。曾森能死心眼,曾芝龙不能,曾芝龙幼时不机灵一点,恐怕活不下来。
曾森想念自己的父亲。他问王修:“王都事,我爹在哪儿啊?还在海上么?”
王修搂着他:“是,你爹也很了不起。为国征战的将军,都很了不起。”
“我以后也是将军。”曾森陈述事实。
“心怀仁慈,是悍将。只知杀戮,是悍匪。”王修轻声道,“曾森记着。”
曾森严肃:“那么什么是仁慈。”
王修一时语塞。什么是仁慈,京城里刚刚被血洗,摄政王是仁慈么?
大辩不言,大仁不仁。
王修只是低声道:“你以后,就会明白。”
老王爷一直很同情背井离乡讨生活的年轻人,特别是李在德的同僚。李在德家前面的街口戒严一解除,老王爷用家里存下来的全部鸡蛋和面粉做了饼,让李在德送去工部巡检队:“街上没人,菜市场肯定也没东西了。这些饼能放很久,放在手边以备不时之需。干了就泡水吃,更顶饱。”
李在德挎着篮子,急匆匆地走到千步廊,看到受惊的同僚们。小广东一看李在德就哭了:“李巡检,我们怎么办呀……”
李在德搂着他,看面黄肌瘦满脸惊慌的同僚,他们有一路从辽东风雪中闯过来的情谊。李在德把面饼一分:“你们别急着吃,备用。最近值房有没有管饭?”
小广东抽泣:“有的,不太好下咽……”
李在德呼噜呼噜他的头毛:“马上就好,外面卖菜的进不来,京城里缺东西。大家还缺什么吗,我回家搜罗搜罗给你们送来。”
小广东一抹脸:“那个葡萄牙军官来找过你,他也挺害怕的,打听怎么回事,我们也不知道,后来街上……就杀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