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6)
李奉恕会的招式并不多。总共几招,他每天每天偷着练习,基本功无人能敌。而且他有一个秘密,一个平淡的秘密:
他几乎像是话本小说里的传奇,力大无穷,永不疲怠。
李奉恕记事起就发现,自己周围的东西都无比脆弱。茶杯,木椅,还有人。他的亲娘一直在训练他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并且告诉他,不要轻易表现出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力量到底是哪里来的。或许是太@祖。那个戎马一生,到死都拔山扛鼎的遥远的老头子,还有这个老头子篡位的四儿子,太宗,生于战场,马革裹尸。
太@祖太宗的力量被人描述过,永远精力过人永远不知疲倦,“力举千钧”。
这个词有可能会被理解为写书的人拍的一记马屁。
但万一,这四个字,是事实呢。
周烈很快被李奉恕的力量震惊了。军中鲜有能和他对招拆招走上四十回的,因为他力太大。但现在,他握了握被刀上的后座力震麻的手,经验告诉他不能再撑下去,再下去拇指和腕骨有可能骨裂。
李奉恕站立,收了锄头,扔在地上:“很久没打得这么痛快了。你是我见过的最耐揍的了。”
周烈道:“……谢谢。”
王修靠着月亮门笑道:“打得精彩,就是钢刀砍铁锄,声音太牙酸。”
李奉恕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王修指指跨院外,可怜鲁王府的仆人惊恐地挤在一起,像一群受惊的无辜的鸡,瞪着眼睛看李奉恕。
“你俩万一谁死了,我帮剩下那个一起毁尸灭迹。”
李奉恕活动活动手腕。他的手腕子也麻。他现在更稀罕周烈一点,很久没能这么放心大胆不怕弄死人地打一场了。
周烈心疼自己的刀,对着光检查。戚家刀细但不薄,刀锋锐而不脆,是真正杀人的上品,一支军队上万士兵用反复杀人的经验千锤百炼出来的煞刀。
“武毅公的刀,不错。”王修一挑眉。
周烈叹道:“是啊,武毅公的刀。”
王修知道周烈耿直,倒是没想到他会敬佩武毅公。世间流传武将大多数是周烈这款,杀伐决断不容沙子,忠心耿耿,不会说话,一副心肠直上直下,清正而贫穷,简直成了必须的样板。武毅公是个另类,他的军队一生从无败绩,他曾是大晏的铜墙铁壁。可是他很世故,也颇圆滑。阉党文官争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他夹在中间左右逢源。武毅公很接地气,该拿的钱也拿,该收的美人也收,和大家打成一片。所以他的军队从来不欠饷,他的军队装备世上无出其右,他的军队是整个大晏帝国最精诚的剑和盾。
“我只恨……没有武毅公的本事。”周烈笑起来。
武毅公打了一辈子倭寇,其实是打了一辈子倭寇的支持者。语言不通隔海相望的强盗为什么会杀之不尽,为什么越杀越多,为什么越来越猖獗,最后竟然可以抵抗正规军队。大晏的朝堂里到底有没有人拿过倭寇海盗的好处。拿了多少。谁是这些强盗利益链条的庇护伞,到底是谁。
当年武毅公也许是知道的。
说不定,武毅公为了军饷军备,还要巴结那个人呢。
大晏啊。
李奉恕道:“你蠢不蠢。”
周烈道:“有点。”
王修道:“你们饿没。”
第二天仆人们战战兢兢去叫李奉恕起床上朝。李奉恕早上起太早头痛,因此起床时脾气不太好。昨天李奉恕好好表演了一把什么叫力拔山兮气盖世,仆人们更怕他了。
李奉恕捏着鼻梁皱着眉,他头疼。几个女人伺候他洗漱换衣,大承奉在一边低声道:“富太监的人昨天晚上来了……”
李奉恕站着,闭着眼,沉声道:“要是太后闹幺蛾子,不用回了。皇帝没死,也不用回了。”
大承奉闭上嘴,没话了。
王修起得早,满院子溜达。周烈起得更早,光着脊梁拿着把枪在耍。没有女眷就这点好处。
李奉恕早上没怎么吃饭,皱着眉往太阳穴上抹薄荷油。王修啃煮玉米,腮帮子一鼓一鼓跟只老鼠似的。
文官最近为了加薪的事儿内讧了。李奉恕画了个大饼,然后让户部核准库银及近十年税收。然后,显而易见,诸位撕上了。
李奉恕闭着眼睛捏鼻梁,冷笑一声:“知道去年江浙盐税收了多少么。”
王修老神在在啃玉米,周烈傻乎乎接话:“不知道啊?”
李奉恕比了两根手指。周烈老实:“两万两?”
李奉恕道:“二十两。”
周烈愣了,王修咯吱咯吱嚼玉米。
半晌无话,王修拿了只新玉米,忽然道:“我以为,俸禄再翻几倍,也赶不上诸位大臣小臣贪的。你这加俸的手段既明目张胆又简单粗暴,他们也不会上钩的。”
李奉恕没吭声,心里接了一句,你可真看得起他们。
他们当然知道。起码何首辅和刘次辅肯定知道。摄政王抓着把鱼食把一池塘的鱼都翻了起来,所有鱼都心知肚明摄政王要干嘛,所有鱼都耐不住要去吃鱼食。
没人会真的说出来,否则什么意思,给大家加薪不好么。
大家都是人精啊,这话要说也是别人说,才不会自己说。
大承奉弯着腰跑进来,低声说了句。李奉恕一皱眉,鼻子里似笑非笑呼了一口气。
李奉恕没打算出家,所以他还是有欲`望的。他喜欢一种石头,绿的晶莹,产自交趾。这东西比一般玉要硬,不大好加工,所以成品的翡翠稀少。何首辅的了块上好的翡翠料,又在交趾找了翡翠师傅,一齐送到摄政王这里来了。
王修比了个拇指:真不愧是首辅,送礼的学问都研究透了。
一般上位者最忌讳臣下妄自揣测自己的心里,又忌讳臣下不揣测。何首辅揣测到了李奉恕喜欢翡翠,又不妄自揣测李奉恕爱挂件还是摆件。翡翠石好寻,够格的翡翠师傅中原王朝可没有。送个翡翠师傅,可比翡翠石厉害多了。
李奉恕漠然站起,走进院子里抽了根葱扔大承奉怀里:就雕这个!
今儿风有点大,大承奉抱着根葱风中凌乱。
王修嗤笑。摄政王为啥喜欢翡翠,因为葱心绿呗。
皇帝下了朝要听讲课,按理说摄政王要陪着。可惜但凡李奉恕在书房,帝师肯定要讲什么是正朔什么是大晏的正朔。李奉恕担心自己一直陪下去皇帝以后只会写“正朔”俩字儿了。再说帝师花白胡子一把年纪,慷慨激昂过了头一口气嘎巴背过去就上不来。
所以他心安理得下了朝就回府睡午觉。
今天下了朝他刚想走,龙椅上的皇帝奶声奶气叫了声:“李爱卿!”
李奉恕反应了半天合着这“爱卿”是自己。
他转过身去看皇帝,似笑非笑道:“陛下,你还是叫臣叔叔吧。”
皇帝瓮声瓮气哦一声。
李奉恕等下文,等了半天没有。皇帝坐在龙椅上越来越郁闷,李奉恕看一边的富太监,富太监低眉顺眼不抬头。
皇帝伸出两手,撅着嘴。
李奉恕没对付过小屁孩,他需要富太监给他翻译。富太监做了个抱的动作。
李奉恕恍然大悟,几步上前一把把皇帝陛下捞进怀里。皇帝哼了一声。然后把脸贴着李奉恕的脖子在他怀里趴趴好。
小孩子骨头都软,也没什么分量。软绵绵一团。
李奉恕很吃惊。皇帝给他娘教的,天天给李奉恕摆脸色,今天怎么转性了。去书房的路上皇帝在他怀里打起小呼噜。
富太监低声道:“禀摄政王,陛下这几天一直做噩梦,没怎么合眼。”
李奉恕看富太监一眼。富太监道:“陛下说了,摄政王在就不做梦。”
李奉恕道:“既然如此,直接去寝宫吧。不坐肩舆,我们走着去。”
太和殿到乾清宫着实挺远,摄政王在前面抱着皇帝健步如飞,后面跟着一溜仆人小跑。小孩子都挺喜欢被人抱着,也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在摄政王怀里摇摇晃晃睡得正舒服。他梦见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驮着他走,周围魑魅魍魉看见大老虎就跑,不敢再欺负他。
他抱着大老虎的脖子心里想,要是大老虎一直驮着他,保护他,就好啦。
第8章
王修半夜起来撒尿,无意间抬头一看,书房灯还点着。他系好裤带过去一看,李奉恕凑在灯下翻着一堆卷宗。李奉恕虽然本来就不爱说话,但很少能看见他如此严肃的样子。他的侧面被灯火锐化,额头到鼻梁到嘴那条线非常犀利。
王修推门进去。他有点好奇,今天晚上那五个许久不见的锦衣卫悄么声地来过一回,送了一堆东西。李奉恕一直在翻,晚饭都没吃。
“你在看什么?”
李奉恕也没抬头:“你倒是从不避讳。”
王修一挥手:“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咱俩谁跟谁。”
李奉恕向后一靠,把手上的案卷往桌上一扔:“我看看,大晏到底烂到哪一步了。”
王修沉默一下:“还有救?”
李奉恕笑了一下。
“没了。”
当年太@祖设立九边,九边大多土地贫瘠,就算把这些人榨出血来,收成也就那些。为了应急打仗,于是太@祖和晋商达成了一个协议,叫开中法。这些晋商往大同太原宁夏和延绥等地运送粮食,可以换来合法贩卖官盐的权利。晋商十分迅速地垄断了河东两淮的盐引,在江南如同盘踞。
当初这些晋商和太@祖的协议是每年五百万石粮食,盐引却没规定具体的数量。大晏的土地一直在扩张,边界战线越拉越长,粮食却越来越跟不上。晋商的军粮簿现在俗称“黑帐子”,这里面黑的深不见底。每年告诉朝廷运到九边的是一个数,实际上是另一个数。这里面能吃的,更少了。
神宗朝时有改善,但是没有作用。现在的局面是,军粮供不上,朝廷每斤盐抽的税不到两文。
“这帮山西商人不但控制着军粮,还控制着所有富庶地区的盐政。假如哪天有个异族告诉他们,卖了大晏,他们可以得到更高的利润,他们会如何?”
王修回答得毫不犹豫:“卖掉大晏。”
这也只是诸多弊病之中的一个罢了。
“你知不知道太后最近在忙啥。”李奉恕笑道。
“嗯?她不是一直挺忙的?”
“她知道我头疼盐税呢,最近忽然很亲山西籍的官员夫人,放风说有意要个山西籍的儿媳妇……”
王修用上嘴唇夹着一枝笔:“我会留意留意。”
李奉恕笑了:“皇帝刚三岁,屁大点个玩意儿都要卷进政治婚姻里了。”
屁大的皇帝正在挨他娘的骂。
太后深恨皇帝不出息。要他亲摄政王了吗?摄政王安的什么心谁不知道,她始终咽不下那口皇家的骄傲之气梗在喉咙里。摄政王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就跟割她的脸似的,她维护着皇家的体面,皇帝可好,跑去跟摄政王赔的什么笑脸!枉费她苦心孤诣为他筹谋。
“你是大晏的九五之尊,你跑去和摄政王卖好么?你卖好摄政王收么?人家瞧得上你么?你不要先皇的脸面,娘可要!”太后红着眼圈揉着帕子,她实在太需要一个依靠。成帝死了,她忽然发现自己在后宫斗来斗去都是小打小闹。摄政王早朝时问过一句盐政,她马上命人找来看,发现去年一年盐税二十两。那么大的大晏,一年的税银赶不上她一个月的份例。可能吗?可是她看不懂。
也有其他的办法。
姻亲。
太后看着肉团一样的皇帝,用纤纤玉指戳他的额头:“娘这都是为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