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70)
裹帘裹着的勉强是个人形,李在德腿一软,许珩路过他,冲过去帮鹿鸣压着伤员。伤员痛得失控,越挣扎越糟。疼痛的极限摧垮意志,人已经不是人。不管伤员曾经的嗓音是如何,动听还是难听,被疼痛折磨的嘶号全都一样,全都一样,和李在德当时在大连卫官驿听到的一模一样,凄厉如鬼哭。
许珩低声骂一句:“操!”
疼到极限,肌肉脱离神智的掌控,开始痉挛。肌肉一痉挛,就把断肢伤口越撕越大。李在德眼前发花,他的胃跟着痉挛。他其实还没好全,只是想来看葡萄牙教官队的三轮射击,撞上火器营拉练。
凄厉的哀嚎勾起其他人悲惨的呻吟,李在德站在巨浪漩涡中间,瞬间就要沉没。鹿鸣推他一下:“你先出去。”
李在德喃喃:“没有镇痛的法子么……”
小鹿大夫和许珩对视一眼,没回答。
李在德走出库房,站在走廊,看院中晾着洗好的白色裹帘,飘飘飞飞。他的胃在烧,顺着墙根坐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鹿大夫也出来。身上溅着污血,满脸汗。小鹿大夫脱了白袍摘了口罩,低头看李在德,笑一声:“你怕什么。”
李在德白着脸站起来:“没有什么有效镇痛的法子么?”
小鹿大夫叹气:“有。乌香。”
李在德不解,小鹿大夫解释:“就是阿芙蓉,鸦片。比黄金贵先不说,也只能缓解一时,舒服一阵,痛苦一辈子。”小鹿大夫停一停,“你不是造火器的,火器多大杀伤力,你没数么。”
李在德倒是挺平静:“我知道,所以我必须更加努力钻研火器。”
小鹿大夫用大眼睛盯住李在德,他们身旁就是库房门,门内传出一阵一阵哀嚎。小鹿大夫声音很轻,仿佛怕打扰了那哀嚎:“更能杀伤的吗?”
李在德握拳:“仅仅是山东内乱,便如此惨烈。孔有德军队火器装配比例根本不高,杀伤却多是因为火器,可见火器多惊人。倘若有一天,泰西军队,葡萄牙教官队乱了呢。”
小鹿大夫抿着嘴,看了他很久:“我讨厌火器,因为我面对的就是眼下这些被火器轰残的伤员。救回来,也不知道以后能干什么。可我必须救,我不能让他们死在我面前。今天又走一个。我挺替他庆幸的,不用受罪了,残肢里都是火药屑捡都捡不干净。我送他走的时候心想,火器这种东西谁做的,当时是怎么想的。火器越做越肆无忌惮,也许是好事,也许不是,谁知道呢。”
李在德坚定:“大夫救生,火器护生。”
小鹿大夫笑了:“老天保佑咱们都不会挨火器那一下吧。”
火器营出门拉练,远远路过港口,新进港的巨船停在深水区,罗林眯着眼观察半天:“不是当时劫西班牙货船又送我们过舟山的船。这好像根本就不是十八芝的多桅船……”
弗拉维尔蹙眉:“大晏海军的官船。不是曾芝龙的船。”
罗林不解:“啊?曾芝龙不是自己有船?”
弗拉维尔脸色很差:“曾芝龙死不了了。大晏没想杀他。”
罗林琢磨不明白大晏,只能听弗拉维尔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很失望:“我以为政府都很讨厌海盗?”
弗拉维尔冷笑:“不列颠不是就不讨厌么。”
罗林神来一句:“海盗像是巨龙屁股上的虱子,也许对于龙来说不算什么,也许因为龙……爪子短,挠不到。”
雷欧心事重重,从头到尾没说话。弗拉维尔看他一眼:“加快进程吧,晚上天黑之前要回营。”
雷欧回神:“今天出来之前我接到大晏官方的命令,我实在懒得读汉字,放你桌子上了。”
弗拉维尔生气:“心不在焉,走之前你怎么没告诉我?”
雷欧沉默。
郊区火器营练习射靶,弗拉维尔站在高处用望远镜看着,底下有人记录成绩。雷欧在他身边,弗拉维尔举着望远镜:“就咱们两个,你有话说。”
雷欧吸一口气:“弗拉维尔,你有喜欢的姑娘么。”
弗拉维尔忙着关心成绩,漫不经心:“什么?问这个干什么?”
“我突然想起来,咱们在海上漂着,聚一起讲黄色笑话你从来不掺和。”
“这除了能说明我没你下流还能说明什么?”
“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好像也没特别提过哪个姑娘。”
弗拉维尔身体一僵。
“弗拉维尔,那是大罪。你知道的。”
弗拉维尔放下望远镜,转脸瞪着雷欧。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弗拉维尔,要不咱们回去吧。”雷欧声音哆嗦,“离开大晏,离开罪恶。”
“大晏为什么罪恶。”弗拉维尔继续用望远镜,雷欧伸手抓住弗拉维尔的望远镜,往下一扯:“弗拉维尔,你回国吧。”
弗拉维尔彻底怒了:“你今天怎么回事!”
雷欧抓狂:“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大晏!我知道!这里就是索多玛!”
弗拉维尔揪住雷欧领子,压低嗓音:“你讲清楚点,没关系,就咱们两个,你想说什么?”
雷欧咬牙切齿:“大晏是挺好的,开满繁花的索多玛,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等着神的硫磺和天火。”
弗拉维尔一拳把雷欧捶出去:“你疯了你!”
雷欧一蹭嘴角,还一拳,揍得弗拉维尔向后一退:“你研究大晏那么厉害,现在讲讲他们的信仰?你和他们越来越一样了弗拉维尔,你自己根本不知道,你在迷失信仰堕入罪恶!”
弗拉维尔脸上的肌肉轻微颤动,他前段时间伤那么重雷欧没法真的揍他,只是低声重复:“这是大罪,弗拉维尔,必定会遭到惩罚,下地狱或者是……被阉割,上火刑架。”
弗拉维尔爬起来去拿望远镜,雷欧坐在地上抱着头:“咱们俩一起离开家乡,不如现在就一起回去吧。”
弗拉维尔脸色泛白,使劲攥攥拳,把轻微的颤抖压下去,平静地重新观察山坡下面的射击成绩:“大晏挺好的。”
雷欧低声笑:“是挺好的……二十八年前他们在鲜花广场烧死个胡言乱语的疯子,那疯子说地球绕着太阳飞。我到大晏才知道他们关于星辰夜空的学说竟然起码就有六个分支……”
弗拉维尔整理制服和帽子,低头看雷欧。雷欧抬头看他,眼睛发红:“弗拉维尔,你千万别犯蠢,千万别。你不是中华人,你终归要回国的,你要想明白……”
弗拉维尔伸手:“起来吧。”
雷欧握住他的手,站起来:“不知道还有谁看出来了,应该就我。”雷欧长长叹息,“你的眼神,压根藏不住。”
弗拉维尔默默继续观察成绩,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土坡下面的射击声一直没断,一铳一铳,全打向他。
火器营都不在,管事的不能擅自开库房,李在德没有看到火器。倒也不着急,他本来就是想一个人先随便转转,巡检队其他人都在港口——等着看曾芝龙呢。
巡检队里有广东人和福建人,闲时讲大名鼎鼎十八芝讲得眉飞色舞。曾芝龙横空出世,吞了海面上大小绺子,组建十八芝,在南海横着走,哪国船舰都不敢惹他。长得异常好,上位经历传奇,所以海面上桃色故事满天飞。他本人不在乎,也的确男女不忌。一帮书呆子被海面那波涛汹涌的蛮荒气概惊得欲罢不能,催着小广东接着往下讲。小广东说书说出回目,官话锻炼得越发流利。说到曾芝龙一刀宰了西班牙水师小头目,抢了军资。
一个巡检队的嘎嘎笑:“估计是嫌那个小头目忒丑,长得悦目一点说不定就不杀了。”
另一个也笑:“招不在俗,好用就行。男女都是人,可见‘美人计’包括美女和美男。”
大家只是坐船从大连渡到莱州,严格来说都不算“出海”,仍被无垠大海震撼。难以想象真的在南海率领舰队劈波斩浪,得是何等豪情。
“以前听说书都是万军之中七进七出,没听过穿风过浪的海战。咱们大晏还是不太关注海面啊。”
“说书的也是坐家里拾人牙慧,你让他们上哪儿知道海面上的事儿去。”
这天惊闻曾芝龙竟然到达莱州,一帮书呆子都癫狂了,一定要见曾芝龙,得看看海盗之王到底长个什么样。可惜只有巴巴一艘福建水师官船,进港之后,没人下来。
“说不定长得其实也挺丑,为了维护形象干脆就不见人了。”小广东最失望,愤愤道。
李在德拎着几服药进莱州官驿,小广东气得在床上扑腾,扑腾完了看见李在德:“咦,你怎么拎着药?”
李在德晃晃一串纸包:“小鹿大夫给开了点调理肠胃的药。看见曾芝龙了?”
小广东又想在床上扑腾泄愤:“冇啊!一定很丑!”
倒是没想到骂曾芝龙最狠的就是平时讲他最多的小广东。李在德揉揉他脑袋:“與地图画好没,回京交不了差,可是大罪。”
小广东撅嘴哼一声:“这个自然,不会耽误正事。”他到底是个聪慧孩子,看李在德脸色,小心翼翼:“李巡检,你怎么了啊?还是不舒服吗?”
李在德微微一笑:“今天有人问我,造火器做什么。”
小广东想都没想:“给军队呀!军队有火器才有战斗力,对付外族!”
李在德眼神微微一颤:“可是,也有可能是用来打自己人。好比山东内乱,是不是咱们的罪过?”
小广东语塞,打自己人,怎么办?
李在德揉揉他脑袋,惆怅:“嗨。”
第85章
工部巡检队正式开始检查莱州火器营火器。葡萄牙教官教导得不错,日常养护做得到位,火铳状态都还行。李在德把巡检队分成两组,自己领着人留在莱州,另一组去登州。另一组去登州前,李在德板着脸训话:“你们自要兢兢业业仔仔细细,我随时要去登州抽查。”
陈佥事陪同,心想这小皇族气势还挺足。
大晏皇族是个挺头痛的问题,不事生产人数众多还得供着。山东还行,二十四王的齐王一支废了,鲁王一支断了,其他有皇帝的兄弟封在山东,人数也不算多。河南可惨,二十四王那几支能生,往下历届皇帝的兄弟们也能生,一窝一窝的。陈佥事挠挠脸,对于李在德,他还是心有余悸的。上次劝酒把李在德劝得病倒,李在德也没说什么,养了两天爬起来修火器。陈佥事对李在德非常有好感。
济南府知府致仕,京中新指派的知府就要到任,陈佥事要去一趟济南,去之前特地给了工部巡检队最大便利。听说陈佥事要走,李在德简直要喜极而泣。陈佥事特地把弗拉维尔叫到跟前,向李在德介绍:“这位就是葡萄牙教官队的领队,索维,您有事儿尽管吩咐他。”
李在德对弗拉维尔拱拱手,认出来了,上次那桌酒这位军官是坐陪,一盅酒下去脸色刷拉一下惨白。本来就白,加上惨白,穿着深蓝黑的制服往那儿一坐,大晚上的一张白脸飘着。
“索教官。”
“李巡检。”
还行,汉话居然都有胶东口音了。李在德番佬见多了,他师父王徵座上宾那一大群,对弗拉维尔见怪不怪。弗拉维尔显然也认出他来了,那天晚上陈佥事劝酒劝倒俩,难兄难弟,基础友情基本建立,李在德和弗拉维尔相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