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149)
巨浪涌动拍岸,柔软的柳树在激浪中垂死挣扎。此时须观赏扬起的脖颈,从背后看头发中含羞美丽的线条优雅地拉长,身体的最深处吟诵压抑幽然的哭音,这一声天籁,就是对李奉恕最高的赞扬。
李奉恕咬着牙微笑,他每次都想咬王修。眼睛看不见时兴致总是不纯粹,没有想下嘴的食欲。李奉恕一生没有特别的兴趣,不爱戏曲不爱美食不爱古玩字画,他爱王修。
王修控制不住眼泪,狠狠地抽泣,在没顶的骇浪中艰难道:“你……整天想这个……”
李奉恕凑到他耳边,声音缓慢地钻进他耳朵:“一半国家大事,一半你。”
李奉恕轻轻一舔王修的耳朵。
王修终于忍不住,叫出声。
寿面是肯定糊了,王修睡过去,李奉恕才不会浪费王修的手擀面,全给吃了。
半夜王修迷迷糊糊醒来,李奉恕坐在床边看他。他轻声嘟囔:“又睡不着啊……”随即一愣,一扑李奉恕双手抓住他的肩,惊恐地看李奉恕。李奉恕眼神温和地看着王修。九月初九的上弦月竟然格外清亮。他坐在月光里,双眼如沉静深海倒映潋滟月色。
李奉恕不敢睡,害怕一睡着明天一睁眼又是无尽黑暗。王修蹭蹭冒眼泪:“你看的见我是吧?”
李奉恕用手指背蹭蹭他的脸:“趁看得见,多看看你。”
王修把脸埋进李奉恕怀里,说不出话。
“我等天亮,再看看日出。看到日出,以后有什么……也无憾了。”
王修呻吟颤抖:“我陪你等。”
“明天不用去武英殿了,让赵盈锐顶上。”
午夜一过,重阳之月西沉。李奉恕的生辰就算过了,他搂着王修,静静地等待黎明。
夜长且迟缓,等待是煎熬。终于等到天光破晓的一瞬间,阳光喷薄侵夜,杀出天边,一切都值得。
王修看到李奉恕笑了。
曾森给蜀王小世子起了个外号叫四川柿子,这颗四川柿子威名远扬,哭得惊动太后了。大长公主就怕这孩子出事,怎么哭都守着他。陈驸马心里叫苦,他儿子断奶的时候都没这么作践人!太后在西苑等着要看看蜀王小世子,怎么总也不来。大长公主吊着两只黑眼圈苦笑:“太能哭了,我怕搅扰到太后。”
太后忧虑:“是不是不舒服?”
大长公主叹气:“想回家。”
太后道:“送到西苑来,我看看。”
蜀王小世子虽然在大长公主府一劲儿哭,但也哭出感情,突然让奶娘收拾东西去西苑,他还不高兴,一边攥着辣椒一边呜咽。陈驸马发现蜀王小世子好像特别喜欢辣椒,跟大长公主府感情最深厚的八成就是辣椒。陈驸马塞了许多干辣椒在他的小兜兜里:“来来来都带着,还有盆栽,都送西苑里去。”
蜀王小世子就带着一兜兜干辣椒和几个大辣椒盆栽,见太后去了。
谁知道一见太后,他吧唧一声不哭了。
太后见他眼睛肿肿小脸肿肿,心疼不已:“可怜见儿的,怎么哭成这样,嗓子疼不疼?”
太后命西苑里的厨子准备了清凉的甜饮,蜀王小世子靠着太后,乖乖地抱着碗喝完了。
“你叫什么?”
蜀王小世子带着鼻音奶声奶气:“回圣人,我叫李至炅。”
皇帝陛下要去避暑西苑跟太后请安,曾森想起那颗四川柿子就头痛,但是陛下要去,他做臣子的岂能让君独自一人面对?所以曾森也得跟着去,起码四川柿子吊嗓子时他能跟陛下一同面对。
陛下车驾到了西苑,曾森提气,做好准备,结果一进宫门……没动静?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说话,这是太后。一个略带四川口音的幼儿在回话,这个是……曾森还真没听过四川柿子平静的说话声。
四川柿子靠着太后,昏昏欲睡。他很喜欢太后,觉得太后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太后看他兜兜里怎么还装着干辣椒,掌事姑姑笑道:“外面刚摆上盆栽,陈驸马说小世子喜欢,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太后笑出声。
小孩子都喜欢她,四川柿子也是。皇帝陛下进来请安,看见恬静的柿子,惊叹:“啊哟。”
皇帝陛下请了安回宫,回宫之前问蜀王小世子如何安置。曾森全身绷紧,四川柿子抱着太后的胳膊不放手,太后怜他幼小年纪离家千里:“就在我这儿吧。”
曾森松口气。
皇帝陛下知道曾森怕四川柿子,被他哭得头痛,于是严肃道:“曾卿不可与同僚忽生嫌隙。大晏此时,最需精诚团结,蜀王小世子虽然是能哭了一点,曾卿也不可就此疏离。”
曾森亦严肃:“臣惭愧。”
两个小胖子很有风度地结束了谈话,一起被人抱上马车,回宫。
刚回宫听见小猫咪的声音。皇帝陛下笑道:“涂涂又去哪儿玩了?”
涂涂小鼻头上有点点土,小脑门上沾着一小块树叶。皇帝陛下掏出手绢帮涂涂擦干净,涂涂自己又洗把脸。
曾森对猫咪没有特别的喜爱,只是皇帝陛下喜欢猫,曾森也就对猫格外客气。皇帝陛下晚上抱着涂涂睡觉,曾森半夜醒来,一眼瞧见墙上的影子。
巨大,平和,安详,神圣。
占满整个宫墙的影子并没有让曾森害怕,他只觉得敬畏。烛火摇曳,墙上沉睡的巨兽影子一抖,骤然变小,消失。
涂涂在皇帝陛下怀里翻个身儿。
曾森摸摸涂涂,涂涂砸吧砸吧小嘴儿。
第二天一早,皇帝陛下看到六叔昂扬地走进武英殿。不是听着王都事的脚步声,王都事没来。六叔自己一个人肃肃潇洒地走上台阶,看着皇帝陛下,眼神温和:“陛下。”
皇帝陛下被巨大的惊喜砸呆:“六……叔?”
六叔深沉的眼睛里带着笑意:“是臣。”
武英殿立着的臣子们保持沉默,垂首不语。皇帝陛下忍着没奔下御座冲进六叔怀中,六叔一定接得住他。
臣子们听见摄政王一声笑。
和平时的笑声不太一样,意气昂扬。今天摄政王殿下心情很好,大家心中反而有点紧。揣测上意是大忌,不揣测也不行,摄政王怎么挺高兴的,这是谁要倒霉了?
“诸位卿,有事便奏吧。”
富太监心说这何止意气风发,这是……满足的喜悦吧。
殿下和颜悦色,朝臣们默默打寒噤。
伴君如伴虎,老虎张嘴微笑,獠牙也就出来了。
第173章
摄政王又开了太庙。
这一次只他一个人跪在太庙里, 谁都没惊动。十二卫守着太庙, 摄政王一个人跪在列祖列宗面前,闭目沉思。
列祖列宗原谅他了。李奉恕闭上眼,缓缓地沉入无尽的黑暗。
目盲的这段日子,他习惯了在绝对寂静的黑暗里沉思,他看到他自己。
莽莽撞撞进京, 漫不经心戏耍群臣, 白日做梦地想要出海, 想要改革银政, 想要发展火器, 接着金兵围城,他竟然不知道京畿根本没有戍卫军,他甚至不知道金兵到底是怎么从关外进入关内的。
女真人抽他一嘴巴,别妄想了, 看看现实。
为了赈济陕西想调山西的粮,查杀哄抬粮价的晋商, 结果山西布政使拒绝调粮, 摄政王结结实实撞上朝廷齐心协力铸造的南墙,灰头土脸。到迟到数月的右玉战报,沾着血的信纸上风骨凛凛地写着,“惟愿大晏太平永载”。一个小城扛鞑靼大军将近七个月, 摄政王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辽东的谢绅传信, 金兵有可能是通过蒙古南下的。摄政王决定优抚蒙古,朝廷反对, 皇极门大朝会一个朝臣都没出现。山东叛乱刚镇平,陕西天灾之后久未赈抚,终于起人祸,高若峰杀进凤阳。
仁祖皇陵被毁。
摄政王闭着眼跪在太庙,低声背诵。
“钦惟太祖圣神文武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天地合德,日月同明,膺景命而隆兴,握贞符而御历……华风复正,举礼乐于重兴。山川鬼神,莫不攸宁。华夏蛮貊,罔不率俾……”
李奉恕知道自己和研武堂刚刚迈过一个最大的坎。如果李奉恕保不住研武堂,再以后大晏的朝堂之上,便再无摄政王。大晏庙堂上君臣的对峙已经持续数百年。君臣互相折磨,互相历练,互相成全。
从李奉恕,到摄政王,再到研武堂,只是赢了一次,而已。
摄政王睁开眼睛,强烈明亮的光线让他微微眯眼。列祖列宗的灵位看着他,看着大晏,辉煌的日光在太庙外灼灼燃烧。李奉恕叩首:不孝子孙李奉恕懂了。
为君者穿行万丈风浪不倒,为臣者自然愿为大晏披肝沥胆无坚不摧。
周烈守护京城,宗政鸢镇守山东,阳继祖整治辽东,陆相晟抚右玉,白敬伐高若峰,秦赫云招降叛军,曾芝龙再下南洋,京营,轻兵营,天雄军,秦兵,白杆兵,海防军——千乘雷起,万骑纷纭,铤戈击云,旌旗拂天。
从来都有铮铮铁骨撑着大晏的天下,只为挽救江山于万一。他李奉恕就是为了保护这些脊梁肱骨,不至于被摧残至筋骨寸折,再也无力扛起万里神州。
惟愿大晏太平永载。
惟愿日月丽天,四海升平。
摄政王叩首。上不负天子,下不负君子,李奉恕此生谨记。
这一次,太庙外无风无雨,晴空万里,天地融朗。太庙外朱红赤焰的晏字旗森森罗列,静待漫卷。
总有一日……日与月与,受命于天,朱旗所拂,九土披攘。
李奉恕跪太庙,王修没有打扰他。老李有很多话想对列祖列宗讲,王修知道。他站在太庙外,看一眼摄政王跪得挺直的背脊,端正跪拜行礼,躬身退走。明明天道,杳杳因缘,王修只能敬畏。
王修溜达到猫儿房,他下决心要弄清楚一件事,所以抬腿走进小小的跨院。老内侍抱着猫在摇椅上晒太阳,像一只温和无害毛色花白的老猫。老内侍听见声音,睁眼看王修来了,乐呵呵起身:“王都事来啦。”
王修局促:“涂涂回来了?”
老内侍笑着点头:“回来啦,您请。”
王修跟着老内侍进入猫儿房,成庙亲手制作的猫爬架重山叠嶂的,宛如迷宫。猫咪们惬意自在地爬上跳下,看见王修也不怕,很有气度地喵喵叫,仿佛打招呼。
老内侍颤巍巍引着王修走到一处布置得温暖柔软的小窝旁。一窝小奶猫正在睡觉,涂涂挤在里面,睡得呼呼的。母猫很慈爱地挨个清理,涂涂被一顿舔都没醒。
老内侍伸手想抚摸涂涂,王修连忙:“算了……算了,我就是看它在不在。涂涂是有点,有点奇怪对吧……”
老内侍温和:“是有点呀。总是长不大,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王都事不喜欢它吗?”
王修恨不得对涂涂磕头,他认定涂涂有神异,八成真的是传说中的镇国神兽,否则怎么它一出现老李就能看见了?他郑重对老内侍道:“我崇敬涂涂还来不及。你要好好照顾它,千万别一跑出去老久都不回来。猫儿房还缺什么,你只管告诉我,宫里没有我就从宫外找,绝对不能亏待了猫咪们,尤其是……涂涂。”
老内侍很开心:“奴婢代替猫咪们谢谢王都事了。”
王修连连推辞:“不敢不敢,应当的应当的。”他看着享受喵生的涂涂吞咽一下,他是真打算给涂涂磕一个来着,无奈老内侍总是呆在这儿,打发不走。涂涂吧唧小嘴儿,母猫舔舔涂涂的脸。
王修退而求其次,对涂涂长长一揖。
老内侍始终乐呵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