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121)
白衣的医侍们抬着死者跟着小鹿大夫走,沉默地走到一处空旷地。他们似乎也明白了小鹿大夫的用意,只是谁都不敢说明。
小鹿大夫让医侍们把死者轻轻放下。这位死者的身体相对完整,脏器四肢肌肉骨骼都在,看得出生前年轻健壮。
小鹿大夫领着医侍队默哀。
感谢您所做的一切。
有个医侍开始抖了,小鹿大夫吞咽一下,把自己的大木箱放下,打开盖,取出刀剪,攥在手中,平稳心绪:“记录。”
有个医侍忍不住出声:“小鹿大夫!”
小鹿大夫没看他,稳准狠地下了第一刀。有个医侍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们看图学了很久,可是图和真正死去人的尸体是不一样的!太……太不敬了……
小鹿大夫清楚,得有第一个人做。不,他不是第一个人,第一个人在两千年前。弥补两千年欠缺的时光太难,他将竭尽所能。
小鹿大夫没抬头:“我说过,‘人行阳德,人自报之;人行阴德,鬼神报之。’其实我不信鬼神,我只信医术仁心。鬼神实为活人的信念。若真有鬼神,那也很好,让鬼神来告诉我对错。我下刀,你们看着。记住骨骼,肌肉,脏器,以后治疗其他患者,减轻他们的痛苦,便是为自己赎罪了。”小鹿大夫冷静开腹,“记录!”
少一只眼睛的医侍镇定地打开药箱,取出一块硕大的白布,铺在地上,等待小鹿大夫摆放脏器,然后用泰西式文具开始记录。
小鹿大夫剪开胸骨,终于直观地看到了人的左右肺。
他知道自己疯了,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且他其实不是什么医者仁心,他跟着军队南下是为了训练医侍队,甚至是训练他自己。纸上谈兵和直面曾经是活人的尸体,完全是两回事。也许有报应。但两千年之前有人做了,两千年之后的人岂能落后。如果必须有一个医学上的疯子,他先来!
第139章
小鹿大夫跪在地上解剖, 医侍队跪在地上记录。乌鸦盘旋厉叫, 呜咽风声中只有小鹿大夫冷静清凉的嗓音。
“例图上的肌肉与筋膜,记住。”
“例图上有没有标明这跟血管的名称?叫什么?很好。”
“肋骨。看,这个地方很容易卡箭头,很多伤员是肋间卡住箭头无法拔出失血过多而亡。现在我们可以有个治疗思路了。”
医侍队有人想吐。他们并不害怕血肉,他们自己都经历过残酷的伤残, 可是他们受不了如此强烈的感情冲击, 跟他们平时所敬畏的, 完全背道而驰。
但是所有人依旧跪得绷直, 肃穆地看着小鹿大夫解剖。
天心地德, 五行之秀,此为人也。造化创人,人却不能自知,那……多遗憾。
宗政鸢接到研武堂命令, 不准追击。他挺遗憾,跟张献忠差一点就打出心有灵犀了, 研武堂不准他出山东。摄政王也许是顾虑辽东, 宗政鸢深深感觉到摄政王对辽东军队的不信任,尤其是关宁铁骑。可以战败,可以犯错,但是只要有一次不忠, 就完了。
山东兵还在山东南部镇守, 以防张献忠杀回马枪。研武堂指令到达山东十分迅速,此次伐高若峰不发邸报, 张献忠既已撤退,高若峰应该也是往北撤了。宗政鸢却还不知道白敬率南京驻军追到哪儿了,只有心焦。白敬的战斗力不容怀疑,但是健康状态太差了,总是一副面无血色摇摇欲坠的样子。这样长途的奔袭加上恶战,宗政鸢都会觉得吃力,何况白敬。
宗政鸢搓搓脸问:“小鹿大夫呢?”
参将回答:“跟在部队后面,没出什么事。”
参将欲言又止,宗政鸢最烦犹犹豫豫的人:“有话说有屁放!”
“打扫战场的队伍传小鹿大夫领着医侍队……剖人……”
宗政鸢一愣:“什么意思?”
“就……屠户那种的……”
“活人?”
“不是……”
宗政鸢摆手:“传令,此事不必再乱传,小鹿大夫是疡医,那是在率领医侍队救人。我最烦嚼舌的,谁再乱传话以扰乱军心论,军法处置!”
参将站直:“是。”
宗政鸢疲惫嘟囔:“这一个一个的。”
发高若峰之役时鹿太医一直在家里拉磨一样打转,鹿夫人不停流泪。以鹿鸣的个性,肯定要随着军队一起走,不是冲锋陷阵,也得干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来。鹿夫人是害怕刀剑不长眼伤着鹿鸣,鹿太医是害怕鹿鸣真的实践那些解剖图去了。说实话鹿鸣刚刚用官驿把译稿往京城送的时候鹿太医一看那图都吓一跳,藏着没让鹿夫人看到。那么直观的剥了皮的人,剔了肉的人,血脉,脏器,鹿太医一看都没站住。太祖年间的确是出了个厉害仵作,也是这样解剖尸体想要校正灵枢和存真图,被人揭发偷坟掘墓辱没死者,全家充军。宋时杜杞解剖区希范,却因为镇日看见区希范的冤魂索命而疯死。毁伤他人发肤,辱没死者尸体,悖逆天道人伦,简直是天地不容。
可鹿鸣什么胆量他做爹的太清楚了,他确定鹿鸣会趁着战时来研究人体。甚至在伐高若峰之前,鹿太医明白鹿鸣迟早迈出那一步,所以他写信给鹿鸣:吾儿,人生天地间,要对得起天地良心。
鹿鸣回信:父亲,人为造化所钟,为何人不知人。
鹿太医就知道了,完了。
为了儿子,为人刚直了一辈子的鹿太医不得不舍了老脸,在上鲁王府给摄政王按摩后,为鹿鸣求了个恩典。
摄政王面色未变,也没说话。鹿太医知道,摄政王这眼睛自己都没给看出个头绪,就为儿子求恩典,恬不知耻,可他能有什么办法?鹿太医老泪纵横,摄政王略略一偏脸,立在一旁的王都事将鹿太医请到花厅,倒上热茶,温和地笑道:“鹿太医有话不方便直禀殿下的可跟我说。”
鹿太医情难自禁:“我那个不争气的孽障,干了伤天害理的事……”
王都事一愣,小鹿大夫那个兔子样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作奸犯科?强奸抢劫?他不由得心里打鼓,老李允许自己麾下的人放开手脚干活,意思就是允许他们犯错,可没允许他们犯法……这要怎么求情?不还是不要求了吧……
鹿太医握住王都事的手:“鹿鸣他,他在山东解剖尸体了……”
……啊。王都事微微松了口气,不对其实这也算犯法来着,只不过比他想的要好多了。
“小鹿大夫有没有说为什么这么做?”其实王都事知道,那些泰西医生的图,锦衣卫把信件给他看的时候,他一看眼前一黑,当天晚上主动挤在老李身边睡的。
鹿太医慌忙打开经久磨损之后油光锃亮的大木箱,取出一部分书稿和图:“孽障在莱州不知道捡了什么,说是泰西医生仵作于人体的研究十分精进,大晏决不能落后。我看着这些图于治疗的确有莫大帮助,只是……我料到他会亲自上手。只求如果有人告发,殿下能不能赐个恩典,别,别罚太重……”
王都事巧妙地避开了鹿太医递稿子过来的手,这些图他说什么都不再看第二遍:“鹿太医,有图不就行了?小鹿大夫为什么一定要上手?”
鹿太医气愤:“那兔崽子说泰西医生研究解剖之术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他们的解剖泰斗是死在流放的路上的。无论走什么路,总得有第一个践行者,他当第一个,十分荣耀。”复又叹息,“兔崽子说得其实是对的,医生永远贵在一双千锤百炼的手,一双阅遍病痛的眼。疡医不上手真正的人体,只看图跟没看图都一样,毫无用处。”
王都事深受感动:“鹿太医,您放心,我会跟殿下陈情。只是殿下的眼睛……”
整个太医院会诊,一筹莫展。殿下眼睛看上去没什么问题,没有病变,就是看不见。可不就是思虑过重损伤肝气连累双眼,只是说起来就跟屁话一样。摄政王殿下如何能思虑不重?
鹿太医沉默。
王都事怅然。
及至高若峰被白敬生擒,全国震动,宗政长官在山东一蹦三尺高。战事已解,山东兵往北去,火器营冲锋陷阵,却连张献忠都没看着。
回撤的路上,穿着白袍的医侍队周围的人离了一丈远,队伍凭空出现个圈。本来白袍就够晦气,这帮疯子还解剖死人。不光是不敬的问题,还特么够恶心。不过就是这么传,谁也没当场抓到。现在上官下令不准动摇军心,否则军法处置,那不搭理他们还是做得到的。
小鹿大夫丝毫不受影响,走路昂首挺胸。医侍队都是伤残,也尽量走得板板直,哪怕一瘸一拐。
他们彻底经过了洗礼,肃穆的神情上浮着一层神光。
在数个战场,他们记录了大量资料。皮肤,筋肉,骨骼,脏器,血脉。缺了一只眼的医侍名叫郑峰,郑峰头一次明确地看到了人眼部及眼睛后面的构造。
医侍队都在想自己的心事,完全没有在意周围异样的目光。弗拉维尔骑着马追上来,马蹄声踏乱了小鹿大夫的思维,他抬头一看,弗拉维尔。
他们在对方眼中同时看到了惆怅。
小鹿大夫还想多记录一些数据,弗拉维尔勃勃野心打了水漂,谁都没完成。战后见,见到对方只好笑一笑,都活着,挺好。
小鹿大夫站在马下仰脸看弗拉维尔的金发碧眼:“我担心你受伤,每次检查伤员都怕看到金发。”
弗拉维尔抿嘴笑:“我没事。”
他跳下马,牵着缰绳,在队伍周围空出来的大圈中旁若无人地跟小鹿大夫聊天。
弗拉维尔下了决心:“等回莱州,我有礼物送你。”
小鹿大夫眨眼:“啊……”
弗拉维尔早就想要送小鹿大夫了,只是一直时机不到,而且他不想告诉小鹿大夫那礼物的来源。算一算,走私船从舟山群岛也快到莱州了,撤军回去正好。
撤军回莱州,弗拉维尔总是神秘兮兮的。白天伏案疾书,晚上偷着跑出教官营。一日夜里天下大雨,弗拉维尔敲小鹿大夫的门:“梅花鹿,你醒着么。”
小鹿大夫也在翻译书稿,披衣起身,提着油灯开门:“怎么了?”
弗拉维尔穿着蓑衣:“咱们去港口。”
小鹿大夫听着外面雷声隆隆暴雨倾盆,但竟然也没多问,举着伞提着灯,跟着弗拉维尔上马车去港口。大风大雨的港口应该关了,去那里做什么?
弗拉维尔正色:“我送你的礼物到了。我先道歉,这件礼物是走私船从舟山运来的,我找不到合法运送的途径。”
小鹿大夫惊恐:“违反大晏律的我可不要……”
弗拉维尔沉默,是有点。
马车在暴雨中行驶到港口,弗拉维尔神神秘秘地领着小鹿大夫跑到一处舢板上,舢板引着他们俩登上一艘大船。小鹿大夫已经湿透,他的心越跳越快,期待越来越高。
登上大船,弗拉维尔跟那个走私的葡萄牙人低语两句,葡萄牙人似乎是抱怨了,弗拉维尔塞他一块银子,葡萄牙人引着他们俩下甲板。几乎没有光的货仓,一个桌子上摆着被布料罩着的……
小鹿大夫颤抖了。
弗拉维尔低声道:“梅花鹿,别害怕。”他一只手掀开布料,露出一具狰狞可怖的,棕褐色的人体标本。
灯影在标本上来回扯,张着嘴的标本仿佛活了,表情变换地呐喊。胸腔腹腔是空的,血脉里注入了调朱砂的蜡,血脉循环异常清晰。
和解剖之术的书上的图,几乎不差。
“你……”
弗拉维尔担心小鹿大夫害怕,毕竟他都有点瘆得慌。这是一个犯了错被处以挖肺之刑的海盗,中华人,男性,略矮。弗拉维尔很久之前就拜托走私船帮他弄个标本来,这才碰上被处死的海盗,处死了做成标本船主也能卖个好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