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109)
陈春耘头痛,他不想跟政事扯上关系。可是想出洋,就得要钱。想要谈钱,不扯政事怎么可能。
摄政王殿下过问南洋也好。被杀的闽商,亦是大晏赤子,如何就能在异乡被番鬼杀死,尸垒道旁,大晏还能毫不知情?
长此以往,陈春耘想要出海宣扬国威的初衷,就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了。陈春耘的理想,恢复太宗皇帝万方来朝的辉煌,同时要惠国惠民,有来有往。对于海外晏人,也是个保护。大晏就应该张开盛大恢弘的羽翼,罩四海升平。
一定要说动王都事。陈春耘骑着马超越过了京营快马。说动了王都事,就等于说动了摄政王。大晏素来重土轻海,是时候,改变了。
曾芝龙离开鲁王府,回到自己住处。他一到北京就低调地置了个宅子。四合院,其貌不扬,里面却怎么奢华怎么来。他手下的海都头疑惑,按照老大的性子,应该要在北京起个楼。曾芝龙冷哼:“我现在好歹是朝廷命官,应该学点养气功夫。”
“老大,福建来信了,余子豪要给徐信肃报军功,估计现在已经到了京营了。”
曾芝龙一愣,放肆大笑。手下的海都头傻乎乎看曾芝龙:“老大?”
曾芝龙笑道:“摄政王殿下刚刚允许我处理自己的麻烦,恰好我就知道徐信肃是个什么玩意儿,他的‘军功’怎么来的。你说咱们这位摄政王殿下,是不是真的有异能,看得到前后三百年?”
海都头没听懂:“摄政王还管算命?”
曾经船上卑微的胖厨子,偷偷给曾芝龙藏吃的,还告诉曾芝龙,历来的真龙全都有异能,能看到前后三百年。
海都头摩拳擦掌:“咱们这就回福建?就等这一天了。徐信肃这卖娘的干了这么多好事,是该跟他算算账!”然后又想起来,“要接小官人一起走不?”
曾芝龙还是笑:“他现在在宫里都是小王爷了,吃穿跟皇帝一样,官儿比他老子我都大。”
海都头却看着曾芝龙不像真心高兴的样子:“老大你不开心?解决徐信肃下一步就是解决余子豪,咱们在大晏的大麻烦就没有了!”
曾芝龙慢慢地,慢慢地,敛了笑意。他微微垂头,揩把笑出的眼泪,自言自语:“是啊,我挺高兴的。我在北京陪摄政王这么久,摄政王看来是想嘉奖我所做的。这就能杀回福建了,我挺高兴的……”
皇帝陛下小睡醒来,吃过点心,和曾森回宫去了。李奉恕闻着木柴焦香,知道又是傍晚,廊下要做饭了。他站在研武堂大窗前仰着头“眺望”,王修一进门,心里一酸:“看什么呢。”
李奉恕伸手在自己前方虚空地抹一抹阳光:“现在是不是傍晚?最近天很晴,霞光是不是很绚烂。”
王修被李奉恕精准地掐住心尖尖,还特么捻一捻:“老李你……”
李奉恕灰沉沉的眼睛接不到余晖,余晖却给李奉恕燎一层赤金明灭仿佛灼烧的边,夺目惊心。英武的男人落寞道:“霞光打在你身上,一定很好看,可惜我看不到了……”
王修狠狠抽一口气,再吐出来。老李这是又上来劲儿了,他最知道怎么搓弄王修。王修忍着剧烈心痛走过去:“老李,我正要跟你说,我已经用京营快马去山东告诉小花让他火速把那个什么葡萄牙教官送进京,我需要你听他讲一讲……”
李奉恕揽住王修的腰,手搭在他的后腰上。这里两个腰窝,李奉恕心里愉悦,只属于他。别人永远看不到。他面上继续落寞:“嗯。”
王修心痛不已,没注意李奉恕的手,声音颤抖:“陈春耘跟我聊了一下午海商,有些事真的得管一管了……”
李奉恕的手伸进王修衣服里,手掌正正好好扣在王修臀部上,连揉带捏。王修心里喷他你个臭不要脸的!一脸憔悴的手干嘛呢!
李奉恕的手越来越往下,王修忍无可忍:“你手放哪儿呢!”
李奉恕忧伤道:“极乐世界。”
王修一巴掌推开老李的额头。
第127章 一更
陆相晟在京营官驿写了好几天, 终于把右玉的条陈写完。右玉现在谈不上什么成功, 只不过略有进展,远在陕北的白都督需要。趁着在京赶出来,送给摄政王过……耳,再用京营快马发给白都督,能省许多时间。
摄政王对右玉十分感兴趣, 与陆相晟促膝长谈一夜。陆相晟也看出来摄政王眼睛不对, 但什么都没说, 安然如常。
“农为天下之根, 民为天下之本。可这根本的根本, 还是土地。宗政将军说得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的子民耕种陛下的土地,才是盛世之基础。如今土地多在豪强手中, 为了不交税欺上瞒下,所以才有国库收不着粮, 农民却被租子折磨的怪事。臣大胆在右玉试上一试, 全部划成军垦地,分给农民耕种。多谢殿下怜悯,嘉奖右玉三年不交租,今年右玉的收成竟然眼看着比去年还好。虽然玉米土豆番薯没有推广起来, 我军垦地中还有一些待收的土豆番薯, 如果种得好,农户相信朝廷确实不收租, 明年土豆玉米番薯估计也是大丰收。”
摄政王想起钦天监权司监,微笑:“这三种作物除了人为原因,还适应水土?”
陆相晟回答:“非常适应,尤其土豆,异常丰茂。白巡抚在陕西催臣的条陈,想是也要推广种植土豆。只要有个右玉真的种三作物成功并且朝廷六年不收税,天下无饥馑。”
烛火下的摄政王面露喜悦。农事总是能让这位殿下舒心,陆相晟觉得有意思。堆金砌玉的锦绣中竟然出个爱种地的王爷,这以后怕是也会成为传奇故事。摄政王沉思,陆相晟的眼神控制不住地往赵盈锐那边瞟。已经算是深夜,中书科笔记,二榜进士第一名的小赵官人尽忠职守,绷着脸,闭着嘴,一个哈欠都不打。陆相晟每次单独来研武堂都是赵盈锐当值,他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也没多想。这个赵盈锐是何首辅的外甥,跟何首辅有个几分像,秀秀气气一本正经,就是……为什么看上去这么丧……
摄政王回神,笑意更大:“陆指挥知不知道多少人参你。”
陆相晟把眼神从赵盈锐身上拽回来,严肃点头:“臣有准备。”
摄政王笑着摇头:“你敢断人财路,冒天下之大不韪。”
陆相晟倒没说话,赵盈锐起身,从研武堂外面拖进两只大筐。这两只筐原先不知道装什么的,藤编的夹缝里还有泥土。满满当当两筐折子,赵盈锐那小身板摇摇晃晃拖得陆相晟心惊肉跳,只好起身帮他把两只筐搬进研武堂:“小赵官人做什么?”
赵盈锐看一眼摄政王,然后冷淡回答:“都是参你的,还在路上的没算。”
陆相晟一愣,摄政王道:“看到了。”
饶是号称铁胆的陆相晟也有些吓着了。太多了,真的太多了。他随手捡起一本,为什么浙江的也参他?他随即恍然大悟,浙江豪强土地问题更严重。无锡三大富其中之一的周旺,一个人名下的土地有三十万余亩。这三十万余亩田地,竟然大部分还免税。如果浙江再来个陆相晟,这些“周旺”们先造反。
陆相晟敢动千百年来生财根基,他就必须死。
赵盈锐察觉到陆相晟有一丝颤抖。陆指挥临阵对敌从不退怯,冲锋陷阵大不了就是我杀你你杀我,面对这些锋利带毒的暗箭,陆指挥,颤抖了。
赵盈锐冷冷地嗤之以鼻。难道陆指挥会认为,摄政王殿下会被蝇营狗苟的小人蛊惑?
陆相晟也看到了赵盈锐,小赵官人一贯死着脸,他没关心小赵官人的内心活动,他想的是小赵官人的舅舅。摄政王殿下为什么没杀何首辅?因为何首辅的土地利益在所有朝臣里最少!杀了何首辅,刘次辅家族在西北良田也逾数十万,什么徐阁老杨阁老,哪个名下没有“赐田”?大约何首辅也是知道的!
陆相晟冷汗涔涔,转脸看灯火下的摄政王。明灭的影子撩着摄政王,他仿佛坐在遥远的光阴中,不属于现在,也不在未来——他在过去,他从过去而来。
陆相晟被自己的思维给吓着,又莫名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什么从过去而来,谁从过去而来?
摄政王笑了:“陆卿在想什么?”
陆相晟揩揩冷汗:“臣……惶恐。”
摄政王敛了笑意,招手:“陆卿上前来。”
陆相晟上前,摄政王摩挲着拈起毛笔,写下两行字:“陆卿看得懂吗?”
陆相晟念出声:“一不负天子,二不负君子……”
陆相晟傻住。
摄政王转到陆相晟的方向,将写了刚劲有力两行字的纸递给他:“陆卿大约已经听过这两句话。这两句话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忠臣自杀前用血写给我的,我把这个血誓当作座右铭。我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并不是要告诫别人,而是在提醒我自己。天子,君子,皆不可负。”
陆相晟眼圈一红,双手接过洁白宣纸。白纸黑字,在烛火下宛若燃烧。
“陆卿放手去做吧。”
陆相晟小心翼翼收好两句话,抱拳长长一揖:“臣……领命。”
赵盈锐默默攥住衣襟。他也想要那两句话,他也想摄政王殿下亲笔写给他。赵盈锐看着舅舅,经常想为人臣子到底图什么。为人君是推心待士驱驾英才,那为人臣……成为英才,事君以忠,奉国以公,与君协德同心?
那边摄政王与陆相晟谈到军费问题。军费加派小民的确是激起矛盾的源头,天雄军如今的军饷一部分靠京运年例,一部分靠河北商会,秋收正式结束则可做到七成自给。
摄政王叹气:“京运年例,已经左支右绌。”
陆相晟心里怅怅。周将军进京要军饷的壮举他在大名就听说了。何止西北,全国军费都是问题。简直像个跳不出去的圈,军费加派小民所以农民军造反,农民军造反所以更要加派小民。各地藩王豪绅反而可以少缴税甚至免税,陆相晟自己都搞不清楚大晏财政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摄政王苦笑:“秦将军想了个好办法,看她的本事,最终能薅蜀王多少。然而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我看白杆兵在石砫倒是有些类右玉,毕竟秦将军是石砫土司,石砫军政都归她管。什么时候请秦将军入京,好好谈一谈。眼下全看陆卿的右玉,右玉成,则晏军成。”
陆相晟沉默一会,坚定道:“臣明白了。”
陆相晟与摄政王相谈至凌晨,摄政王邀请陆指挥住下,就在白敬提前的院子。陆相晟正好着急给白敬写信,并没有推辞。陆相晟退出研武堂,赵盈锐苦着脸:“殿下,这两筐拖回去?”
摄政王淡淡道:“两筐废纸。……你把参陆相晟的人录个名单。马上,参白敬的折子也要来了。”
赵盈锐正色:“是。”
李奉恕出了研武堂,听见夜空中遥远回荡的鼓声。摄政王问道:“什么时候了?”
赵盈锐看一眼研武堂里的钟表:“寅初一刻。”
摄政王道:“天太晚了。赵官人也在王府歇下吧。”
大奉承引着赵盈锐去值房休息,摄政王信步溜达着。
王修在京营连轴运转几日提督军情,实在是困得熬不住。李奉恕让他早去睡,现在应该已经是睡熟了的。李奉恕叹气,王修实在是太累了,怪不得塞多少好东西都瘦巴巴的死活不长肉。他今天实在舍不得吓王修,只站在王修窗下,听卧房里清浅的呼吸声。白天黑夜对李奉恕是一样的,他睡意全无,专心致志听王修的呼吸声,一晚上思绪乱飞的心也平静下来,跟着王修平和安逸。屋里王修突然一喊:“老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