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惶(140)
林晃品出不对,“邵明曜——”
陈亦司愣了下,“咋地,有啥是你见过我没见过的,谁信——”他话到一半忽然卡顿,神色开始扭曲。
邵明曜瞥他一眼,淡定自若地拿起菜刀,“嘁”了一声。
把陈亦司脸“嘁”绿了。
邵明曜慢悠悠地说:“嗯,也对,你确实不可能见过。”
陈亦司:“……林晃?!”
林晃已经迈着扭伤的脚,一瘸一拐地逃出了自家院子。
隔壁工人还在干活,准备用高压水枪清洗地板上的焦炭,靠客厅的杂物间要腾空,里头的东西都被搬到了院里。
林晃在一堆杂物中看到一抹熟悉的嫩黄色,扯出来是只小布包,打开才发现是北灰当年从狗舍带出来的行李——基本都是庄心眠提前寄过去给它适应小主人的。三角巾还有一条,看花纹像林晃小时候失踪的旧睡裤,此外还有几根他以前画画用的铅笔头,几个小破本,他爱抓在手里的一个蛋糕形状的捏捏玩具。
林晃翻得新鲜,索性拎了小包回去,打算晚点再细看。
一进屋,陈亦司和邵明曜竟然在合作做饭。他蹑手蹑脚溜进院子里坐好,发现这两人不再吵架,陈亦司开始盘问邵明曜分了多少家产。
真没礼貌。林晃心想,默默竖起耳朵听。
邵明曜报出一串基金股票不动产,现金只报了个小两千万,说是无人在意。陈亦司听完没吭声,给邵明曜递油递蒜的动作变得尊敬了些许。等邵明曜炒完一盘菜盛出来,林晃听到陈亦司对他说:“你俩还是睡一屋吧,我晚上把耳朵塞起来。”
邵明曜颇感惊艳,“林晃怎么有你这么个好大哥。”
陈亦司攥紧拳头,却是赔了个笑脸,“惊喜吧?”
林晃其实不怪陈亦司。
他很理解,在听完那一串资产后,无论邵明曜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的。
被弄哭也无所谓了,谁长这么大没哭过呢。
晚上,四个人凑在一张桌旁吃了顿又好吃又难吃的饭,饭后邵松柏牵着小狗下去遛弯,邵明曜到隔壁监工,院里安静下来。
林晃洗完碗,拎着那个小布包出来,陈亦司朝他一抬下巴,“又剩咱哥俩了,唠唠?”
林晃警惕道:“邵明曜一分钱都没给我呢。”
“出息劲,你哥我还吃你的啦?”陈亦司翻个白眼,用脚尖勾个小板凳让他坐,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几圈,“跟几个月前又不一样了。”
林晃顿了下,知道他在说什么,“嗯”了声,“爷说我话多的都烦人了。”
“你不说话更烦人,老头子是没被你烦到过。我说你不一样,是说你越来越勇了,放在从前,老子是死也不信你敢往火里闯。”陈亦司哼笑着扯了下嘴,顿了顿,又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我听邵明曜说你姑的事了。”
他边说边观察着林晃,却见林晃神情很淡,只随手翻着小布包里的本子。
陈亦司咂了咂嘴,问:“她人呢?”
林晃说:“回去了吧,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哦……”
林晃低头看着小本子上那些扭曲不知所云的简笔画,琢磨了一会儿自己当年画画时想表达什么,然而脑子空空,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片刻后,陈亦司低声接着问道:“恨她吗?”
“我该恨吗?”林晃抬头平静地问道,“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没有她,或许我现在还有妈妈。可如果没有她,我也没命活到现在了。”
当年林守则冻死在街头,处理后事那几天,庄心眠一个错判把他放在了奶奶家。那年是小姑和奶奶撕破脸皮,大打出手,强行冲进小木屋里把他抱了出来——如果晚上几个小时,他的腿会被狗活活咬断,如果再晚一天,他就会被老太太搞的什么活人换魂给弄死了。
林晃扭头看着隔壁的老杏树,出神了一会儿,轻轻吁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啊——我大概就只有这种感觉。”
“但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
小姑一直对他很好。
新眠蝶头几年亏得很厉害,小姑家也是拿薪水吃饭的水平,却毫不犹豫地反复给他投钱。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也从来都是他先吃,然后再给小表弟。夏去冬来,添衣减衣,知冷知暖的事,小姑从不含糊。
但这么多年来,他总觉得小姑和他之间隔着什么,像怕他似的,他犯错误、逃课逃考,小姑一句责备都没有过,像宠着,又更像是客气,总是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亲不起来。
他以前觉得是自己怪胎,对小姑更多是感恩,而少了亲情。唯一那么点亲情,反而全都系在了陈亦司身上。
“姑还是那个姑。”林晃回神说道:“我不会原谅她的无心之失,就像这些年也从来没原谅过自己。但我也不恨她,就像我也不再恨自己了。本来他们一家搬走后,我们就渐行渐远了。就这样吧。”
和从前的无数次一样,碰到复杂的事,他不会一丝一缕地全掰开、嚼吧碎了。
他自认是个没有价值观的人,只跟随本能活着——想不明白的事就不想,厌恶就厌恶,无所谓就无所谓,心里是什么感受就由着它去,从来不想自己该作何感受、是不是需要矫正。
活着而已么。
陈亦司叹气,走过来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崽,真长大了。”
“我觉得你们林家的血里就流着懦弱,你爸也算个精英,见过世面的,却接受不了自己儿子呆。你姑热心仗义,但做了错事这么多年不敢承担。”他说着手停顿了下,又使劲在林晃脑袋上薅了两把,哼笑道:“偏生了你这么个既心善又有种的,你说,你随谁呢。”
林晃烦他碰,往旁边躲开,随口道:“妈妈吧。”
庄心眠是林晃见过最柔软脆弱的女人,却也最坚韧。
烤盘烫了手指,她会疼得哼两声。但火灾中被砸碎了脊梁,也无非是疼得哼两声而已。
陈亦司叹气,“我以为你会说随我。”
林晃抬头斜他,“随你能吃,还是随你见钱眼开?”
“不幸,这俩你都随上了。”陈亦司笑着把他脑袋一推,“困了,睡去了。”
他迈入门槛又回过头,身子笼在前厅暖黄的灯光下,一双深眸注视过来,“小子。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就不联系了。咱又不是没别的亲人,你还有哥呢,以后还有嫂子,估计还会陆续有一个外甥、两个外甥女。”
嫂子估计是悬了,追了这么久都没成,估计从头到尾都只是肌肉男的一厢情愿。
原来陈亦司想生一儿两女啊。
可惜,没人和他生。
林晃不好意思戳破他的美梦,只说道:“你不在客厅,能把灯关了吗?这个家是你交电费吗?”
“操你爹。”陈亦司骂了一句,抬手拍上了灯,“狗崽子,一辈子穷鬼命。”
整个院子一下子黑了。
林晃这才发现小院的灯泡没开,刚才一直是借着客厅的光。
但他也不想去开灯了,今天水费电费都超标,总得从别的地方省回来点,索性就那么摸黑用手机照着翻自己小时候的画画本,一边翻一边听着隔壁的动静。
邵明曜给工人结了钱,把晚上提前拨出来打包的盒饭发给他们,又细心叮嘱他们“吃骨头小心点,觉得腥赶紧吐,不一定全炖熟了”。
在工人们一片茫然的“啊?”声中,邵明曜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
林晃听得没忍住低笑了两声,手上翻过一页,本子中夹着一张纸,他随意一瞥,忽然僵住。
那是一张甜点设计草稿。
简单流畅的线条,逐个层次拉出来标注材料和工艺,字迹娟秀,是早就烂在他骨子里的。
庄心眠为决赛准备的作品是一只蝴蝶喷砂的芝士慕斯。主调是柚子和薄荷——刺激的酸,轻微辛辣,余味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