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淇淋桶+番外(3)
“你昨夜住在傅西凉那里?”
二霞当即回答:“是的,傅先生那边有空屋子,收留我住了一夜。”
“嚯,”那人轻声感叹:“原来他也懂得风度。”
二霞听他口风不对,再看他这个人,见他体态停匀,面无血色,虽然也是眉清目秀,但有病容,像戏文里病恹恹的白面书生。
“您认识傅先生?”
“哦,他是我弟弟,从小就不成器,把手里的钱挥霍了个一干二净,落到了无家可归的地步。我实在是可怜他,所以分了三间房子给他,让他能有个安身的地方。”
二霞听了,暗暗吃惊:“您也是姓傅的呀?”
“是的,我也姓傅,傅燕云。”
二霞回头看了看大门旁新挂的招牌:“您是做侦探的?”
傅燕云略一沉吟:“本来并不是,不过现在闲来无事,做做也无妨。”说到这里,他也问道:“还未请教小姐的芳名。”
“我姓梅,梅落霞。”
“啊,真是个美丽的名字啊。”
二霞有点不好意思——其实这美丽的名字从来也没人用,她身边的人只喊她的乳名,她排行第二,就是二霞,前头还有个姐姐,幼年夭折了。
傅燕云又道:“梅小姐若不介意的话,就请进来坐坐吧,正好我也想了解一下西凉那边的情形。梅小姐若能讲给我听,就省得我自己走过去了。想必你也能看得出来,我和他的关系并不算好。”
二霞认为傅燕云至少不是个流氓,便跟着他走进去了,且与他做了长达一个小时的长谈,得知了许多傅家密辛,真堪称是不虚此谈。
原来傅家那位新近去世的老太爷,一生走南闯北,乃是一位快意恩仇的好汉,而且人品风流,善于繁衍,走一路生一路,好比他家的嫡长子傅西凉,就是他在甘肃那边混差事时养出来的,在西凉之前,他还在江南一带结下了几段孽缘,留下了傅建邺和傅江宁。但这二位虽然年长于傅西凉,但属于是私生子,和亲娘长年生活在长江流域,所以在傅家处于一个似人非人的地位。
再说当年,傅老爷子在甘肃只短暂的发了一年小财,然后就携西凉离去,要往京津寻找新的生财之道,结果半路在山西大同那边收养了傅燕云——傅燕云的亲生父亲乃是他的挚友,这挚友遭人寻仇,几乎被仇家灭了门,只有傅燕云当时被奶妈子抱出去玩,逃过一劫,最后被傅老爷子收养了去。再往后,傅老爷子继续东奔西走的发财,又在东北留下了一个儿子傅辽东,傅辽东之母纯粹是被傅老爷子欺骗了感情和肉体,恨透了这个男人,所以傅辽东尽管姓傅,但由母亲一人抚养,从没到傅家来过,傅老爷子死了,也没人想着去通知他一声。
除此之外,傅老爷子还曾有过远渡重洋的经历,据说是在英吉利和个金发碧眼的洋婆子养出了个小女孩傅英吉,但这位傅英吉比傅辽东还神秘,从未露过面,所以傅家其余人等,也便当她是不存在。结果在傅老爷子出殡当天,京城又跑来了一位傅京华。
建邺、江宁、西凉、以及京华四位少爷,在让傅老爷子入土之后,便开始打起了家产官司。燕云不跟着掺和,傅老爷子看他是挚友的遗孤,早已提前给他分了一笔产业,所以他可以坐在一旁,笑看风云。
这场官司打了几个月,傅西凉跟着忙活一场,最后是什么也没落到手。
“他从小就不精明。”傅燕云告诉二霞:“也可能干脆就是有点傻。梅小姐看呢?”
二霞想起了那一桌子的冰淇淋桶,没说什么,只笑了笑。笑过之后才问:“那他对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您分了房子给他住,这不是一片好心吗?”
傅燕云道:“他对我有些妒忌之心,因为我们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但我处处都要压他一头,我们的父亲也偏爱我些,随着年龄渐长,他又受了些奸人的挑拨,就和我生分起来了。”
二霞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她真心实意的说:“这多可惜,本来是好好的兄弟,也不为了什么大事,就这样坏了感情。”
“我也很遗憾。”傅燕云道:“但他的头脑和牛差不多,想和他讲道理,也讲不通。梅小姐将来若是肯留下来了,还希望能帮助我劝一劝他。”
二霞听了,有些惊讶,也有些无奈:“我哪里能够留下来呢?”
傅燕云方才已经问清了二霞的来历和情形,这时便问:“难道你还要回家乡去吗?”
“家乡我是不敢回的了。就是为了在家乡呆不住,我才跑来了天津卫呀。”
“不知道西凉那里要不要人帮忙,若是需要的话,我看梅小姐不妨暂且留下来,一是解决生计问题,二是还可以受西凉的保护,不至于又受坏人的骚扰。只是这好像是让梅小姐给西凉做丫头一样,似乎是对梅小姐太不恭敬了些。”
她笑了:“傅先生,您称我一声梅小姐,难道我就真是一位千金小姐了?我在家也是要做家务活的,如今若能凭这一身力气谋生,也算是我有本领了。只不过西凉先生好像并没有要雇佣女仆的意思……”
“你不要管他。只要你不嫌他是个孤身的青年男子就好。当然,在这方面我倒是可以打包票,西凉虽然性情粗鲁、头脑粗疏,但真是一个正派的人。至于如何留下来,我教给你……”
他正要教,楼上忽然响起一声暴喝:×你妈!
然后就是一片万马奔腾,脚步声音呼哩呼嗵的滚过去。傅燕云向窗外扫了一眼,随即告诉二霞道:“不要怕,是编辑先生们下楼打群架。”
第三章 :日子
二霞吃了一大惊:“报馆里的先生们,不都是读书人吗?怎么还会打群架?”
傅燕云显然已是见怪不怪,起身走去拉拢窗帘,不看外面的乱相,同时告诉二霞道:“人确实都是读书人,只是全被他们社长带坏了。不过你也不必怕,这群架并不是常有,最多一两个月打一场。我们不要受他影响,继续谈话。”
然后他就很细致的向二霞传授了一番。二霞记下了,起身欲告辞,可是楼前的叫骂声此起彼伏,正出于开战的前夕,她有点不敢走。傅燕云起身将她领去了一间窗户冲着后花园的房间,推开窗户,请她踩凳子逾窗而出。
二霞落了地,傅燕云也探身向外望了望,二人就见傅西凉正坐在水龙头旁,膝盖上放着一只开了盖的饼干筒,正在面无表情的咀嚼。咀嚼片刻,他喉结一动,咽了饼干,然后拧开水龙头,俯身凑过去喝一大口自来水。
傅燕云低声说道:“梅小姐,你看他那个样子。”
二霞看了,虽然和他没有什么私交,但是也觉心酸。
傅燕云又道:“那就拜托你了。”
然后他将头一缩,关了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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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霞走到傅西凉跟前,说道:“傅先生,别吃那个了,我这里有包子,虽然不太热了。”
傅西凉一直在出神,此刻如梦初醒:“你没有走?”
“我出门买东西吃去了。”她答道:“您也知道,我是无家可归的人,走……又能往哪里去呢?”
傅西凉从她手里接过了一纸袋包子:“那你就待着吧,反正我这里也有地方。”
然后他一口一个包子,又吃上了。
二霞心里有数,先是回房也饱餐了一顿,然后找来一把破笤帚,将各间屋子扫了一遍,把有数的几样家具全都擦得放光,只没动他那一桌子冰淇淋桶。
收拾完了三间屋子,她在走廊尽头发现一扇白漆木门,原来里面是个小小的卫生间,还安装了抽水马桶。这好极了,她想,至少她如果真留下做女仆的话,不必去给主人倒马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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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二霞出门,从铺子里买来了两床被褥。
傍晚,二霞又拎回了一口小铁锅、一捆青菜和一篮子鸡蛋。把小铁锅架在三块石头组成的炉灶上,她煮了一小锅鸡蛋汤。傅西凉应该不是真傻,因为一边喝着她的热汤,一边问道:“你是不是打算留下来、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