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155)
“奴不慎撞到了砚台,扰了陛下。”蔡琰在屏风后轻声道。
刘协清清嗓子,道:“明日让宫人给你备一张大些的案几。”
“谢陛下。”蔡琰又恢复了安静。
刘协走过去,将那一扇屏风转开,低头看整理文书的蔡琰,有些苦恼得皱起眉头,含笑道:“你这整天都在这屏风后面,朕有时候都忘了你还在。你都记了些什么?”
蔡琰微笑道:“便如陛下吩咐的,陛下每日做什么,奴便记什么。”
刘协便伸手捞起她才记录的那一卷书来,见她只写到闵贡来见的内容,又提了一笔“犬有不适,帝良言慰之”,好歹没把他说的原话写出来。但这么一句话若记在正式的帝王起居注里,也显得够傻了——一个皇帝,跟狗说话。
蔡琰跟随在他身边也已有两年多的时间了,而且可谓是日夜跟随,场面上和私下里的模样都见过,熟悉他的性情——皇帝虽然政事上杀伐果断,日常生活中却是温和宽厚的。蔡琰见他默然不语,虽然心中有些紧张,倒并不如何害怕。
“近来可还做噩梦?”刘协放下那卷记录,对蔡琰的处理还算比较满意。
蔡琰愣了一愣,才想起当初她一梦醒来,几乎分不清那是梦还是前世,于长乐宫中写下记梦长诗,恰被皇帝撞见的事情。当她初醒来时,她几乎笃定,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但是这数年来,她梦中所见的事情,都被改变了——她的父亲没有因为触怒王允而被杀,长安城没有被李傕、郭汜攻破,而她更没有被异族掳掠,仍是安稳生活在长乐宫中,更是做了皇帝随身的女史……
蔡琰轻声道:“那噩梦……已许久不曾有过了。”
刘协盯她一眼,道:“那便好。长安如今又多了不少良医,今春疫病减少,他们也得以歇息。你若还不能安睡,可请新来的医工看一看,兴许便有良方。”
是夜,蔡琰回长乐宫之时,想起屏风后听到皇帝与爱犬说话的情形,仍是忍不住一笑——皇帝平时看起来持重,偶尔还是有少年模样的,只是鲜少露于人前罢了。
“先生笑什么?”刘清正同她抱怨近来常去菜圃,手上皮肤都粗糙了的事情,却见她忽然笑起来。
蔡琰回神,没有解释,而是道:“医工调制的润肤膏,殿下每日早晚都涂抹一二,几日便能好起来。”她往来服侍于长乐宫与未央宫两处,头一条要做到的便是绝不泄露皇帝与长公主的事情,不管是对谁。
“黏腻腻的,我不爱用。”刘清果然没有再追问,顺着聊起旁的事情来。
长乐宫中众人已经歇下,未央宫中却仍灯火通明,殿内刘协正与贾诩对谈。
“那日陛下于尚书令府中一番训斥,在场有数人回去便忧惧病生,偏偏君荣(士孙瑞字)先上奏乞骸骨,这几人恐怕若告了病假,要被误认为与君荣共进退,因此虽然是真病了,却也不敢告假,生怕再触怒了陛下。只苦了他们的同僚,跟着闻了好几日的药味儿。”
刘协微微一笑,淡淡道:“他们也太小心了,果真病了告假便是,朕岂会因此治他们的罪。”他话虽是如此,但即便是对面亲耳听着的贾诩,也不敢托大照做。
“朝廷对益州用兵,就没有人托关系到你这里,想要在军中谋个一官半职?”刘协看向贾诩,玩笑道:“远的不说,只你的同乡便有好几位人才。”
贾诩抚着山羊胡,也不隐瞒,道:“非但臣的同乡,张绣曾递信给臣,连马超等降将也曾请臣出言。”又道,“若非曹大人已往河东郡去,恐怕他那里收到的请托信件要数倍于臣。”这是并非他结党营私,实乃人之常情的意思。
“马超不能放出去。”刘协道:“人说虎毒不食子,朕倒要看看马腾是否毒得过老虎。”又道:“你那同乡之中,除了如今在潼关守着的张绣,还有一位名将族人,如今据守华阴的北地太守段煨。这段煨没给你写信吗?”
段煨,字忠明,与从前剿灭作乱羌人颇有功绩的凉州三明之一段颎乃是同族。真实历史上,在献帝东归时,此人曾出营迎接,供给衣食。
贾诩微愣。
“怎么?他没给你写信?”刘协笑道:“难道是你们关系不睦?”
贾诩摇头道:“臣与忠明(段煨字)虽是同乡,却只是彼此知道姓名,并无往来。”
“这人倒还算坐得住。”刘协叹了口气,“当今天下,锐意进取之人太多,能稳住不动的人可太少了。”
“陛下要用此人?”
“长安大军一走,四下里都蠢蠢欲动。朕心中盘算过了,袁术有心无力,袁绍虽与南匈奴勾连,但南匈奴自中平五年内乱以来,至今未能平复,仓促难以起事。荆州刘表,河东张杨,这些都是相机行事之人,只要朝廷能稳住,他们便不会公然反叛。唯有西北羌人,内侵近百年,已成大祸,最可能趁势起兵。羌人一发,余者便会伺机而动。所以要迅速制服羌人,才能稳住局势。”刘协早已深思熟虑,此刻讲起来顺畅条理,仿佛对着写好的文章念出来一般。
贾诩听着,既惊讶又钦佩。
刘协并不觉得怎样,仍徐徐道:“羌人之乱,由来已久,当初降人内迁,安置于塞内,原是兴盛国家之事,然而官吏盘剥,民众轻降人,塞内羌人便起了民变。初时羌人没有兵器,也没有组织,况且暴起伤人,百姓多有愤懑,原是极容易平定的,谁知朝廷无能,竟使之绵延百年,终为今日大患。若非段颎击破西羌,又力灭东羌,恐怕当时朝廷就要割舍凉州,以三辅之地为边塞了。果真如此,朕竟不知是否还能西迁来长安。段颎破羌,距今不过三十载,威名尚存。朕意用段煨,也是借一借故人的声望。”
“陛下是要臣修书给忠明(段煨字)吗?”
“不,朕要请文和(贾诩字)亲自往华阴走一趟。”刘协沉沉道:“朕不但要用段煨,还要让羌人都知晓朕要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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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朝廷要用段煨的消息传开, 第一个坐不住了竟是张绣。
张绣驻守的潼关,距离段煨屯兵的华阴不过百里。这二年来,他始终领兵守在黄河畔的高山之上, 久居山林之间, 甚至怀疑安坐锦绣宫中的贵人已经忘了他的存在。长乐宫中写来的回信, 言辞越来越淡。同乡贾诩处的回信, 则是些不痛不痒的套话, 什么叫“陛下自有用意”, 那倒是让他知晓一二也好啊。若说朝廷不敢用降将,那同是降将的李利怎么就能领兵征战南阳?还不是因为李利有位好夫人孙平,能在宫中侍弄果蔬,入了皇帝的眼。皇帝想着有李利这么一号人,能用的时候就用了他。而他张绣孑然一身,虽有个貌美的婶子邹氏, 却不是能行走打通关节之人。
张绣只能靠自己来谋前程了。
当听说天子信臣曹昂来河东郡遴选良才之时,张绣便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段煨入长安的消息传到潼关那一日,张绣连夜下了秦岭, 往距离关口不足百里的河东永济县而去。他花重金买到的消息,说那位曹大人这几日正在永济县走访。
张绣到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驿馆内, 曹昂坐在简寒的木榻上, 正一面借着昏黄的烛光翻阅今日县中呈上来的良才荐文, 一面用热水泡脚。他这半月往来奔波, 实际下到乡里走访青年才俊, 初时脚上起了水泡, 后来水泡破了成了薄薄的茧子,倒是已经不疼了,但天气寒冷, 总是微有痒意,因此晚上若有时间,总要用热水泡一泡方好。
接到驿丞递来的拜帖,见上面写着张绣的名号,曹昂一惊。
张绣驻守着至关重要的潼关,突然深夜前来,莫不是潼关有变?
这若是刘协,便要人直接进来,一面泡脚一面接见了。但曹昂素来端方,虽心中着急,但见张绣没有擅闯,当不是急事,因而仍是穿戴齐整后,这才出来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