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78)
刘协闻言,便道:“朕往老师府中去探看一番。此事咱们明早再议,两位大人也都回去稍作歇息。”
贾诩与王允都答应着,心里对卢植的情况也都有所猜测。
王允比贾诩所想,却还多了一层。皇帝总共就两个老师,一个卢植,一个吕布。在王允看来,吕布充其量就是个陪练,算不得老师,但显然皇帝并不这么想。从皇帝对卢植的态度来看,他对老师算得上情深义重。如此一来,来日杀了吕布,却不好如同杀了董卓时那样声张,恐怕要做出山匪所行的模样,祸水东引。那黄莺儿所知既多,野心又大,也不合留下,可怜她年轻天真。
王允走到殿外,望着满天星光,长叹一声,自古成大事者不惜小节。若不是为了大汉朝廷,若不是生在这等腌臜乱世,他何尝不愿一生做个两袖清风的书生学者。
刘协赶到之时,只见府中静夜无声,只廊下泥炉煎着的药材飘出阵阵苦味来,守在外面的老仆神色木讷。
刘协快步入内,却见卢植躺在床上,形如槁木。
见了自己最后教导的学生,卢植黯淡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却终究没能亮起来。他艰难举起手臂,口中已发不出声音,只将一根手指,颤抖着指向床边立着的幼子。
刘协这才看到藏在床头幔帐之后,站着个十岁如许的小男孩,正怯生生望着他。那小男孩手中拎着一盏红色的兔子灯,乃是从前上元节时,刘协随手赐给卢植的。这是卢植恐怕自己等不到皇帝赶来,因此叫幼子手持此灯,以求皇帝回护之意。
卢植一生要强,文成武就,门生遍天下。然而战乱之中,长子次子都已死去,只剩下这个年方十岁的幼子。他行将就木,然而幼子稚龄,如何能放心?
刘协心中感慨,上前牵了那小男孩出来,一手握住卢植那根冰凉的手指,道:“老师的意思,朕都明白。您放心,这是您的幼子,就是朕的师弟。朕答应老师,一定将此子抚育成材。”他也不过十三岁的年纪,然而言语中,俨然将卢植幼子视作晚辈了,却也毫无违和感。
卢植本就是强撑着一口气等皇帝前来,得到许诺后,心气儿一松,咽下最后一口气,便魂归地府了。
他的幼子守在床边,尚且懵懂,没能明白过来。
刘协想到不过两年前,卢植身量高大、声如洪钟的模样,再看此时躺在床上、面如金纸的一具尸身,不禁也心中悲痛怅惘,想到自己上一世临终时只有一只狗陪伴,心道,果然世上繁华风云变迁,最终也不过一个土馒头,一时竟有些心灰之意。
亲近之人离世,有所触动感慨,也是人之常情。
刘协牵着卢植幼子出来,不欲叫他见到自己父亲死状。
卢植幼子见外面众人忽然涌入房中,围着父亲的床,不知在做什么。他虽然年幼,却也隐然明白,大眼睛里憋着泪,也只与皇帝尊卑有别,不敢放肆哭泣,跟在一旁,紧紧攥着那兔子灯。
刘协定定心神,低头看那孩子,才发现那灯上还别着一封信,取来看时,却是卢植给他推荐的屯田制可用之人。卢植虽然身在病榻,却还关注着学生动向,关心着天下时局,因知屯田乃是朝廷长久大计,因此拼着病体,写下了谏言与可用之人。
卢植书法,天下闻名。此时信上,笔迹却虚软无力,只勉强能辨认,更惶论字体。
刘协捏着那厚厚几十页的信纸,不知老师是如何拖着病体写下这一番长书,饱含对天下子民的热爱与对朝廷的忠诚期盼。他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颤,才能忍下眼眶中涌出来的热流。
刘协不敢此时细看,收入怀中,转头又看向卢植幼子,见他仍是攥着兔子灯含泪乖乖侍立,不禁心生怜意,放低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怯生生望着他,道:“我、我叫卢毓。‘以毓草木’的‘毓’。”
刘协微微一笑,道:“好孩子,还学过《周礼》。”又以手抚其发顶,感叹道:“梳齿一般的嫩草呵,你就在朕身边快快长大。”
卢毓仰头望他。
刘协低叹道:“长大了,养育你没了父亲的侄子们。长大了,像你父亲那样,与朕一同撑起这大汉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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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帝师陨落, 天下震动。
以卢植的名望,他的辞世恐怕比从前少帝之死,影响还要大些。还活着的人得到消息, 不论敌友, 都为卢植慨叹, 各有文字悼念记载。如旧友蔡邕、马日磾等人,更各有哀痛,不必一一细述。
而皇帝刘协要求各地纳贡投诚的诏书,伴着卢植病故的消息一同传入天下十三州。而幽州比之别处不同,公孙瓒已杀原州牧刘虞, 彻底占据了幽州, 他不只收到了朝廷的消息, 还收到了老师生前留给他的信。这样的信, 不只他一人收到了。
刘备坐在下首,望着公孙瓒递来的信, 见上面“玄德亲启”四字确是老师卢植的笔迹,想到老师写信时相隔万里, 如今他见信之时师生二人却已经生死两处,不禁心中悲叹。
公孙瓒见他发呆, 将信丢在他跟前案上, 自己撕开信封, 扫视信上内容,哼了一声,似是有些不忿, 将那信搁了下来,道:“老师也真是……到死都记挂着叫我给朝廷效力。我前番听从老师的话,与袁绍身边的人暗中结盟, 制衡刘虞等人。谁知袁绍反过来咬我一口,彼时大军压境,我发信往朝廷,朝廷又哪里管我死活?界桥一败,我只能退回幽州来。”他原本兵力盛于袁绍,却被袁绍以谋略设计,连败两场。而朝廷此前因长安城被围,音讯不通,也没有收到公孙瓒后来又发来的几封请求支援的信。
刘备静听着,慢慢动手拆信。
刘备时年三十二岁,原是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的后裔,祖父曾举孝廉,官至东郡范令。可惜父亲早亡,家道中落,后来只能织席贩履为业。然而他年少时也曾跟随同宗的兄长等人,与公孙瓒一同,拜在同郡出身的卢植门下做学生。刘备视公孙瓒如兄长,因原本任职的县城为盗贼所攻破,便携带认下的两位弟弟关羽、张飞前来幽州投奔公孙瓒。
公孙瓒已占据幽州,收容一个昔日的同窗不算什么。更何况公孙瓒正与袁绍对峙,势均力敌;而刘备曾参与朝廷剿灭黄巾军等战事,颇有打仗的才能。公孙瓒便将刘备收下,给他兵马,要他为自己作战,给他表奏了个别部司马的职位。
幽州天高皇帝远,公孙瓒也不掩饰对朝廷的不满与自矜骄狂之态。
刘备身为宗正之后,虽然听不过,然而人在屋檐下,也不好深劝。他低头慢慢看信,叹道:“若果如老师信中所说,陛下天资聪颖,有平乱世开盛世之能,使神器幽而复显,便是天不绝我刘氏天下。”
公孙瓒讽笑道:“你我同窗,情如兄弟,这话我也不怕跟你说。就是陛下再如何聪颖,也不过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真叫他用兵,他是打得过袁绍,还是降得了袁术?”他自己与袁绍对峙已有半年,深知其中艰难,自己年近不惑,掌兵半生,都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刘备一愣,道:“却也不能这么说。陛下乃是天命所归,正道正统……”
公孙瓒摆手道:“如今乱世,礼坏乐崩。你看看身周,除了你认这个死理,还有谁在乎什么天道正统?你看袁绍袁术兄弟,原也是士族大家出身,如今哪个把皇帝放在眼里?”
刘备心中不悦,面上不显,只捏着老师遗信,顿了顿,叹道:“我们远在幽州,不能亲去祭拜老师。不如一同到江边,面西而拜,对江撒一杯酒水。”
公孙瓒虽然对朝廷不忿,恼恨老师愚忠,然而到底师生一场,且人死为大,也就答应着,与刘备一同往江边遥祭亡师。
公孙瓒洒完水酒,便要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