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239)
淳于阳在皇帝耳边,又低声道:“他们虽然日常也聚,但从未这么早过。”他手下的郎官探明之后,跟冯玉带来的人一交换消息,便觉出问题来了。
冯玉在荆州,对于这些大族名士也是派了人盯梢的,这些人虽然是文士,但手中的力量也不容小觑,若是聚在一起,密谋些什么事情,一着不慎,就会酿成大祸。往日诸葛亮、司马徽等人也有这样一人召集,数人同来玩乐的情况,但通常都是日上三竿之后,才派童子来邀请,兴致高了,最多当夜就不回家,宿在一处。
但是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一大早就召集了各人前去司马徽家。
就好像,就好像司马徽知道今日会有什么大事儿一样。
刘协手指间夹着棋子一顿。
他身边的安保一向是极为严密的,自汪雨之事后,更是小心之上又加了一万个小心。
淳于阳低声道:“陛下,不如早归。”
如果司马徽知道皇帝要来,那么在司马徽之外,必然还有什么人知道这消息。
有心算无心,南城郊这一片都可能不安全。
而此刻司马徽府中,诸葛亮原本正与主人、庞统、徐庶等人谈论荆州形势,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司马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忽然见到自己家的童儿来了,诸葛亮便叫他进来说话。
那童儿却只是打手势示意诸葛亮出去。
徐庶与庞统都笑道:“孔明快去吧,怕不是弟妹传话。”
诸葛亮便出门来。
那童儿打着磕巴,躲着人小声道:“先生快回去吧,家里来了贵客。”见诸葛亮还要笑,忙附耳道:“是陛下来了。”
诸葛亮神色一变,有些不敢置信,与那童儿对看了一瞬,这才入内请辞。
徐庶与庞统都笑道:“果然是弟妹来寻你了。”
司马徽坐在上首,看着诸葛亮的神色有些奇怪,低声道:“你自去吧,咱们改日再聚。”
而另一边草庐檐下,刘协当机立断,起身笑道:“看来这一局朕是赢不得了。朕还有些事情,这便告辞了。”
黄月英没想到皇帝这么快就要走,又不想丈夫错过这样宝贵的机会,此时却也不能拦着皇帝,只能起身笑道:“妾身明日让夫君去给陛下赔罪可好?”
刘协看一眼阴云密布的天色,淡声道:“这两日怕是都有雨了。”
黄月英望着皇帝。
刘协忽然问道:“夫人这里可有诸葛先生的旧衣裳?”
黄月英道:“是有几身……”
“给朕带走吧。”
这个要求可太奇怪了。
黄月英看着皇帝忽然冷肃下来的神色,却也没有多问,匆匆入内,不一刻捧衣而出时,却见皇帝已经不见踪影,只那一位黑面的将军还等在檐下。
淳于阳接过那一叠衣裳,便要离开。
“将军,”黄月英叫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淳于阳转身看她一眼,瓮声瓮气道:“外面雨大,夫人就不必出来相送了。”他阔步冲出檐下,解了拴在树上的马,在越下越大的雨中,一跃上马,追着车队尾而去。
黄月英立在檐下,对着雨幕中远去的皇帝车驾缓缓一福,眉心却深深蹙起——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帝车驾内,刘协取了铜暖炉,递给曹昂。
虽然荆州比北边要暖和,但这冬末的冻雨一淋,还是容易激出病来。
刘协擦着自己脸上的雨水,他没有等从人举伞就出来了,低声问道:“是哪里走漏了消息?”
皇帝在外的行踪,是最顶级的秘密,不应该为外人知晓。
冯玉要负主要责任,但此时也顾不上说请罪这等无用的话,苍白着脸,紧张回忆着,轻声道:“这次跟随出来的郎官,是宫中出来的,都是子柏亲手调|教出来的,又经了当初汪雨之事的筛查,不该再有问题。臣这边用的士卒,是当初跟随甘宁从永宁郡出来的,与荆州势力也绝无瓜葛……”
会给司马徽通风报信的,多半会是荆州的势力。
曹昂捂着暖炉,只觉热气从手心涌入心头,渐渐缓过来,方才冻得发青的面色也和缓了,见冯玉紧张、皇帝沉默,便开口轻声道:“可能性太多了,甚至未必是有主的事儿。刘表之死,原本跟随他的人,恐怕也有心怀怨恨的。咱们今日一路过来,沿途也有许多人看到……”他说到这里,忽然一顿,虽然如此,但司马徽一早就邀请了诸葛亮等人,肯定是早就得到了消息,而不是从沿途见到皇帝车驾的人那里听来的。
外面风雨声大作,愈发衬得马车内忽然的沉寂暗潮涌动起来。
刘协见曹昂与冯玉都忧心忡忡,抹干脸上的雨水后,笑着宽慰道:“你们想得也太凶险了,如今也不过只是猜测。兴许司马徽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今早起来兴致太好,忽然请了几位好朋友前去聚一聚呢?”
曹昂与冯玉都是勉强一笑,知道这个可能性近乎于无。
忽然马车一顿。
曹昂与冯玉那勉强的笑容都是一僵。
“前面有车。”淳于阳在马车旁大声道,他的声音在风声、雨声中听起来有些遥远。
在可能遭遇伏击的情况下,贸然停下来是很危险的,所以车队并没有停。
刘协与两名心腹臣子相顾惊疑。
马蹄踩在雨水中的声音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
淳于阳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是诸葛亮和此前去请他的童子。”
刘协当机立断,道:“停车,请诸葛先生上来再走。”
此时道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一个人都看不到。
淳于阳先派人查探过前方两侧没有埋伏弓箭手,这才下令停车。
车队一停,随行的郎官与士卒都刀剑齐出,警戒四顾。
诸葛亮在司马徽家中,听童子说皇帝来了,忙不迭辞别回家,谁知行到半途,正遇上这场大雨。他坐的牛车是没有顶的,此时也当真狼狈,谁知道迎面撞上一列高头大马的车队,而后又见对方刀剑齐出,饶是他才华过人,也难免要心惊肉跳一番。
诸葛亮衣衫湿透,登上了皇帝的马车。
车队再次全速行进起来。
诸葛亮矮身入内,却见正对面大马金刀坐了一位黑袍年轻人,一左一右分别坐了一位青年,左手边的青年端方清正,右手边的青年风华绝代。
诸葛亮拖着还在滴水的湿衣,进退不得,跪地道:“草民诸葛孔明,见过陛下。”
刘协看着这位与自己同龄的年轻人,见他虽然雨中狼狈,但相貌堂堂,高大清俊。只以相貌而论,的确比他的夫人要高出一层。若是两人才学相当,那诸葛亮能攀上黄月英的家世,倒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衣裳都湿透了吧?”刘协温和道,递了一包衣裳过去,“换上吧。”
诸葛亮接过来一看,正是家中旧衣,心中奇怪,不好细问,见皇帝盯着自己,不禁感到窘迫,低声道:“草民这便下去换……”
“外面下着雨,你出去不是又淋湿了吗?”刘协平静而又不容拒绝,“就在这车中换吧。”
诸葛亮看一眼在座三人,要他在人前换衣,这也太!
冯玉在旁低声道:“孔明先生勿怪,路上仓促,不曾查验。先生只换外裳也可。”
诸葛亮顿了一顿,这才明白过来,瞠目结舌,道:“陛下是怀疑草民……?”他面色涨红,冷声道:“请准草民下车。”
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皇帝一见面就怀疑他,甚至不惜要他人前换衣,诸葛亮哪里能受这等屈辱。
外面的风雨声越来越凄厉。
刘协此时心中有许多猜测,盯着诸葛亮,道:“你是自己换,还是朕叫人进来给你换?”
诸葛亮气得浑身发抖,然而人在皇帝车中,若皇帝要他死,也不过一句话的事。他不愿浪费生命在这等小事上,当下抖着手宽去外袍,解下腰间饰物,见除了几枚印章、一柄竹刀、一环玉佩之外,别无他物,身上的中衣也被雨水淋湿了,但他是绝不可能再脱中衣的,又换上了皇帝递来的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