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7)
他拿出健谈的一面,倒有几分孩童见了伙伴时应有的模样了。
然而曹昂、淳至阳、冯芳三人却不敢一见面就真拿皇帝做伙伴,只赵泰年纪小,笑嘻嘻问道:“我才九岁就做了郎官,岂不是从古至今,最小的郎官了?”
刘协一愣,道:“朕九岁做了皇帝,虽不是古往今来最小的,比朕小的却也没有几个了。”见余下三人都还拘束,因又问道:“你们在家中可有小字?”
曹昂、淳至阳都道没有。
冯玉红了脸,小声道:“小时候被唤作‘稚宝’。”他虽然只有十四岁,然而生得肤白貌美,如珠似玉,当真是美人胚子。想必自幼便美貌过人,因而由此小字。
赵融则仍是笑嘻嘻的,道:“我小字叫子龙。”
子龙?赵……子龙?
刘协看一眼笑嘻嘻的小胖墩,再没想到他能与赵云同字,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却听赵融问道:“陛下有小字么?”
刘协一愣,顿了顿,笑意散去,道:“朕么……朕小字‘阿亥’。”
马车上忽然安静下去,方才还谈笑自如的皇帝,在剩下的路途上一直沉默着。
他们跟随着沉默的皇帝,依照礼节,去奉常亭祭拜了何太后。
祭拜过后,皇帝的心情好像又回转了。
“朕想往洛阳城中看看。”刘协不理会闵贡的阻拦,脱了外面的丧服,道:“你们也都换了常服,陪朕一同走走。”
他要看看这汉末都城内的民生,走在市井之间,才能触摸到这个时代最真实的脉搏。
洛阳城乃是帝国的首都,好比秦时的咸阳。汉承秦制,也效仿强干弱枝的国策,把天下贵戚富豪,都迁居到都城洛阳来。
虽然董卓兴兵入洛阳,但这到底类似于宫廷政变,于民间当是没有大碍。
所以刘协心中满以为,就算不能看到洛阳城平时的十分模样,往昔的八分繁茂总还该有的。
谁知道御驾沿着大路走了片刻,仍是少见行人。
闵贡劝道:“这是百姓为避兵祸,都关门在家了。恐怕见不着什么。陛下,咱们还是回宫吧。”他只担心小皇帝出现什么意外。
刘协稍一思索,叫车夫转过大路,往两边辅路而去。就算是兵祸之时,纵然大商贾能关门大吉,小门小户的要过日子要吃饭,总有人冒着危险仍做营生的。
果然转过辅路,便见零星开着的店面。
然而那些店面虽然开着,却不见来买卖之人,倒有些游兵模样的人进进出出。辅路路口的一家丝绸店内,三五个兵丁正忙着翻箱倒柜寻财物,各人腰间都缠得鼓鼓囊囊。
一老翁似是店主人,缩在柜台边,含泪悲愤,却一声不敢言语。
竟是光天化日之下,明抢盘剥。
刘协叫停了马车,自忖不好出面,便道:“闵贡,给曹昂、淳至阳武器。”又对两位少年道:“去叫他们停手。”便要观他二人如何行事。
淳至阳在家乃是独子,性烈如火,是个暴脾气,在马车上看得早已忍耐不住,闻言自闵贡手中接了剑,冲下马车,闯入殿中,把剑往兵丁正翻倒的柜子上一斩,怒喝道:“都住手!”
那几个兵丁一愣,就见帘幕一动,里面走出来一个剔着牙的兵丁头目。
那小头目眯眼把淳至阳一望,见他生得高大威猛,身上穿着绸衣,面容尚是少年,再往后一望,只看到随后走进来的曹昂。他自忖自己这里前后七八个兄弟,对方却只有两个,总不需惧他。
那小头目因骂道:“你叫住手就住手,你算老几?各人发各人的财,我们不去争你们的地盘,你们却也休想抢我们的!今儿老子心情好,你们俩小娘皮赶紧的滚出去,老子便不跟你们计较。”
他身后又走出来一人。这人却似更有心劲,也更贪婪,往淳至阳、曹昂身上绸衣一望,又往两人手中宝剑一望,道:“这却不是我们生事,你俩闯进了我们的地界,总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谁知道摸了偷了什么东西没有?需得扒了这身衣裳,才许你们出去!”
那帘幕后在内房中翻找财物的兵丁也都走了出来,共七八个兵丁,将淳至阳与曹昂合围在中间,这不只是要剥他们的衣服,而是盯上了他俩身上的财物,要杀人劫财!
马车里的闵贡倒吸一口冷气。
这可是洛阳城中天子脚下,游兵竟然肆无忌惮到如此地步。
见两位公子被围,闵贡问道:“陛下,可要派人……”
刘协面沉似水,冷静道:“且看下去。”
第8章
却说那丝绸店中,七八名游兵仗着人多势众,起了杀人劫财的歹心,将曹昂与淳至阳两人团团围住。
“上!”那小头目叫了一声。
有个莽汉便当真冲了。
淳至阳剑光一闪,便断那人一臂。
血水喷了出来,那断臂兵丁鬼哭狼嚎起来。
剩下的兵丁都被骇住了。
他们虽然是西凉地界带过来的兵,并非没有见过人血,然而入了这洛阳城中,抢掠奸|淫,城中民众都如驯良的羊一般,为求平安,都将财物拱手奉上,从未有过以死相拼的。
同伴的断臂与鲜血反倒叫那小头目冷静下来。
小头目再度打量着这两位不速之客,正色道:“我们乃是张大校尉的人。敢问二位是何处部曲?”他原以为这两人是少年人习武,空有架子,此刻见了血,才知是想错了,便以为这两人也是武人出身。
淳至阳冷笑道:“什么狗屁张大校尉?算什么东西。”
曹昂道:“我们并非谁人部曲。”顿了顿,为免事态升级,索性摊开了身份,道:“我们乃是宫中郎官。这位是淳校尉的公子,我父亲也是校尉,家中姓曹。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怎得如此行事?天子脚下,不比边域,还是收敛些为好。”
那小头目掂量了一番,道:“就算你们是宫里的人,却也管不到我们西凉军的事。咱们这地界都是划分好的,各人有各人发财的地方。你我原是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跑来为难我等?”又道:“二位既然是校尉之子,更不必与小人为难。只是如今卸了我这弟兄的一条臂膀,叫他此后成了废人,总要留些财物给他生活。否则,就算我们几个无能,也要拼死留住你们一个,往张大校尉跟前说话去。”
曹昂道:“你口中这‘张大校尉’是谁?”
不等那小头目说话,淳至阳先冷笑道:“张济不过就是董卓女婿牛辅的一条狗,也称什么‘张大校尉’,给我提鞋都不配的东西。”
“好好好。”那小头目气得脸色铁青,“这一条街都是张大校尉的兵。给你台阶不肯下,一心求死,神仙也救不得你!”早有机灵的兵丁从后门溜走去报信了。
闵贡看在眼里,忙派人要拦截那报信的兵丁。
刘协却是稳坐马车之中,阻止道:“不必。朕倒想会一会这‘张大校尉’。”
那报信的兵丁跑走后,不一会带了几十个兵回来,道:“就是这里,不知外面哪个部曲的小贼来咱们张大校尉的地盘抢东西。今日不能走了他们!”
那几十个兵丁齐声呐喊,竟有股“同仇敌忾”的意味。
刘协目露嘲弄,道:“怎么?他们还把这洛阳城分了地界,各部曲分开来抢?”
闵贡叹道:“陛下,洛阳城为天子之都,累世积攒,金帛财产,户户殷积。这些兵丁多是自西凉带过来的,穷怕了。见了这等富庶之地,岂有不抢掠的?然而各部又有强有弱,有的抢到好地盘,有的只能捡旁人抢过一遍的地界。此中腌臜,倒不足为陛下道了。”
“怎么不足道?你细细说来。”刘协道:“朕的耳朵就那么干净?这些腌臜事情,旁人做得,朕反倒听不得了?”
闵贡一噎,顿了顿,道:“小臣久在陛下身边,这些事情也只是风闻,未能确知,不敢擅言,恐犯欺君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