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17)
刘协已接过宫人捧上来的手帕,擦净双手,当先往寝宫走去。
走过曹昂身边时,他停了一停,道:“朕不是姜太公,讲究愿者上钩。朕看中的鱼,死活都要落在朕手里。”
曹昂又是一惊,抬眼看时,小皇帝已走远了,只留给他两列宫人的背影。
方才皇帝说破他要离开洛阳一事之时,分明语气和缓,没有不悦之色。
可是怎得又有最后这一句?
这最末一句,分明是威胁了。
若是他曹昂执意要走,皇帝就会叫他死在洛阳。
皇帝再小,也是皇帝,要他曹昂死,何其容易。
走,即刻便死。
不走,陷落在洛阳城中,只要父亲举事,他即刻便会沦为董卓阶下囚。
曹昂一贯持重的脸色再也稳不住了,苦笑一声,只能追着皇帝赶上去。
可是也着实邪门,怎么就给小皇帝知道了呢?
皇帝入睡之时,每常都有人在寝室门外守夜。
是夜,曹昂主动请缨。
宫人见皇帝默许了,便让出了这守夜之职。原本这守夜人,当是皇帝最信重之人,往常都是宦官担任这个角色。可是因此前宫变,宦官被彻底驱逐出权力中枢,如今守夜之人,变成了郎中乱流交替。
夜色已深,曹昂抱臂坐在皇帝寝室门边,遥望天上那一钩冷月,眼看着与家仆约好的时辰越来越近,想必父亲新收的猛将典韦还在洛阳城外等候,到底不过十六岁的少年,再稳重,此刻也觉五味陈杂,孤身陷落,有些漂萍之感。
便在此时,寝室内有轻微响动,小皇帝夜半醒来,却是要喝水。
曹昂便是等着这说话的机会,忙奉茶入内。
刘协原本没打算睡的,谁知道这小孩子的身体渴睡,竟然真的睡着了。
此刻他梦中醒来,一时不知身在何方,自己又是何人。
定了定神,他才想起自己已为大汉天子,不禁有些感慨,见曹昂入内,取了他奉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嫌室内太暗,看不清对方神色,道:“把那灯烛挑亮了。”
曹昂便走到烛台旁,持银剪挑亮了灯烛,背对小皇帝想了一想,回身道:“陛下,小臣有一事不明。”
刘协一笑道:“你不明白的事情,何止一件。”
曹昂一噎。
君臣二人还未及细谈,外面宫人已察觉灯烛挑亮,恐怕是皇帝醒了,在门边低声问道:“曹郎官,陛下可是醒了?可要宫人们服侍?”
刘协双眼一眯,眸色转冷。从前他为秦二世,帝王威重,但有所令,宫人莫敢违逆,一语屏退左右,再没人敢啰嗦。如今他为汉献帝,年幼失权,身边宫人再多,也只是打发不得的耳目。
曹昂望向皇帝,不知为何,总觉得要等皇帝示意之后,他才好行事。
刘协慢慢饮尽杯中茶水,压着怒意,对那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宫人和煦道:“无事,朕惊梦醒了,今夜就叫曹郎官陪着朕。”
那宫人看不出蹊跷,小孩惊梦也不是稀罕事儿,便又退回殿外去守着,心里记着明日要把这事儿告诉长官闵贡。
这边,刘协以目示意,叫曹昂暗了灯烛,入床帐之中说话。
黑漆漆的床帐之中,只四角垂坠的明珠映着清寒的月光,却仍不足以叫彼此看清出面人的神色。原本蜷缩在床榻一角的小黑狗面对着陌生的入侵者,发出威胁的低吼声,又在小皇帝的抚触下安静下去。
“你大约想着,”黑暗中,小皇帝轻轻开口,“留在洛阳,日后总逃不过一个死字。”
曹昂再一次被皇帝说中心事,却仍不免一惊。
“朕告诉你,”小皇帝的声音沉稳镇定,“朕的人,大可不必有此担忧。”
曹昂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一日小皇帝杀了张济,董卓怒而入宫,满腔怒气冲着一只小狗发作而去。那时小皇帝沐浴之中得到消息,匆匆赶到,湿发中衣,自废旧宫室门槛缝隙间爬进爬出,哪怕自己狼狈不堪,也要将狗救出来。
其实当时,这条狗小皇帝才养了一天而已。
莫名的,曹昂相信小皇帝的这句话。
刘协顿了顿,带了些语重心长的味道,轻声道:“况且就算你要走,也不该现在走,再早一些,或是再晚一些都可以。如今各地讨伐董卓的军队刚刚兴起,他正是要抓人重罚树威之时。你此时走,定然走不出洛阳城,还会被他捉来做筏子。”
曹昂想得出了神,问道:“那以陛下看来,小臣该何去何从呢?”他虽然比皇帝大了七岁岁,此刻却是不由自主地向皇帝讨教起来。
这一刻,他忘记了小皇帝的年龄,甚至感觉自己是在与一位长者对话。
可惜长者微微一笑,恢复了少年人的顽皮,慢悠悠道:“朕早已说了。你就留在朕身边,朕自有好去处安排你。”
第18章
是夜君臣话毕,曹昂便欲下榻,仍往门外坐卧守夜。
刘协按住他,道:“你半途出去,岂不叫人起疑?”
小皇帝以惊梦为借口,才留出这样一方私下对谈的机会。
然而曹昂终觉君臣有别,虽不便出寝室,仍是下榻,坐靠在床边,就这么迷迷糊糊过了半夜。
次日闵贡得到宫人奏报,得知小皇帝夜间惊梦一事,不敢大意,忙请医官前来看诊。医官给皇帝看病,不过都是开些平安方子,煎几副安神汤剂罢了。
刘协见了那汤剂,仍搁在案几上,只专心逗狗,道:“待放凉,朕再喝。”
闵贡看到那生龙活虎的小黑狗,心里感叹,此前一念不忍,没想到这狗竟然真活过来了。如今看这狗也与小皇帝亲近了,倒也不必除去。他还有王允、董卓两头要应承,还要管着手下这许多郎官,也不会要盯着小皇帝喝药。
等闵贡一退出去,刘协便端着那汤药起身,踱步到窗边,胳膊一递,手腕一翻,将一碗苦药汁尽数倾倒在花树之下。
次夜,刘协又以担心惊梦为借口,要淳至阳给他守夜。
这次就是真守夜了。
淳至阳倒是心无旁骛,守着守着自己先睡着了。
刘协躺在床上,听着他在门外那香甜的小呼噜声,颇有些无奈。
再隔一日,便又换成了冯玉守夜。
冯玉腼腆内向。
刘协与他闲话家常几句,怜他年幼,便叫他到寝室内来,给他一床毯子,在窗下小榻上安置了。
只赵泰自己还是个孩子,不用守夜。
如此轮转几番,皇帝身边守夜的人,渐渐固定成了曹昂与冯玉二人,也无人起疑,无人争抢。
与此同时,洛阳城内的氛围越发紧张起来。
此前董卓初入京之时,还抱着与士族党人共治天下的幻想,接纳了如侍中伍琼这等主动投靠的士人,并且很看重他们在治理朝政上的意见。比如伍琼提议,说要赦免袁绍等人,改封他们为地方官。董卓接纳了这建议,却换来了各地纷纷骑兵要反他的尴尬局面,最尴尬的是这些反他的人还都是他亲自赦免了的。
董卓幡然醒悟,将伍琼等人都下了大狱,怒不可遏,“当初是你们主动投靠我!怎得却暗中偏帮袁绍等人?这是你们出卖了我!却不是我对不住你们。”
起兵反对者甚众,将他们的亲友全都抓起来的话,那洛阳朝廷中要少一大半人。
董卓只好先对为首之人出手。
反对董卓的精神领袖,自然是四世三公的袁氏,又以袁绍、袁术兄弟二人为首。
如今袁绍与袁术,一个在渤海,一个在南阳,董卓鞭长莫及。
可是除他二人小家之外,袁氏阖族却都还留在洛阳,原太尉袁隗也不曾逃离。
于是被董卓一网打尽,都捉起来关进了牢里。
虽然入狱,袁氏诸人却还抱着侥幸心理,总觉得袁氏树大根深,以董卓入京后与士族分治的立场来看,未必会对袁氏下杀手,最坏不过拿他们作为和谈的筹码。
却不知道,此刻的董卓已经打算要舍弃洛阳。
一旦迁都成行,那么袁氏诸人都将成为弃子,只能一死。
就在这紧张不安的氛围之下,却又传来了更叫人心情沉重的消息,被废掉的少帝,刘协的哥哥,刘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