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8)
刘协咯咯一笑,指着闵贡对冯玉、赵泰两人道:“你们瞧,这人真有趣。明明是怕说错了话得罪仲颖(董卓字),却偏要说怕犯了欺君之罪。”
闵贡一惊,心思被叫破,登时面红耳赤,狼狈不堪,讷讷道:“陛下,小臣、小臣……”
刘协仍望向店内,不去听闵贡期期艾艾的自辩。
冯玉、赵泰二人懵懵懂懂,不知皇帝与闵贡在打什么机锋,只觉马车内的氛围忽然凝重起来。冯玉坐立不安,赵泰看看皇帝又看看闵贡、又看向正奔往殿内的众多兵丁,开口叫道:“陛下,咱们得救救他俩呀。曹家哥哥或淳家哥哥只两个人,这些兵却去了这许多。两位哥哥岂不是要吃亏?”
却说那丝绸店被那几十名兵丁围的水泄不通。
原来这些入城的兵,部曲之间时常因为抢掠财物而起冲突。张济帐下的这一支兵,前几日才被郭汜帐下的兵抢过一番,正是一股气没处撒,听得又有人来他们地界找事儿,都提着家伙便赶来了。
如今这洛阳城中,以董卓的兵最为硬气。而董卓手下的将领,又以他女婿牛辅最得信重。而牛辅手下有三位最得力的校尉,分别是李傕、郭汜与张济。所以那小头目言语间很以“张大校尉”为荣。好似搬出张大校尉的招牌来,便无敌了一样。
丝绸店内,淳至阳与曹昂背对背而立,面对层层叠叠的敌人,明明今日初见,却生出一股战友情谊来。
曹昂低声道:“他们人多,只怕不能善了。”
淳至阳哼了一声,亦低声道:“多什么?陛下就算是轻装简行,也要有两千近卫跟随的。”
曹昂道:“虽然如此,张济乃是董卓帐下的校尉。”
“那又如何?”淳至阳不以为意。
曹昂又道:“这些兵,便也就是董卓的兵了。”
淳至阳眼睛一瞪,仍是那一句,“那又如何?”
曹昂无奈,只能说破,低声叹道:“若是陛下不愿出面呢?”
淳至阳一愣。
曹昂与其余三位公子不同,因为他父亲的考量也与旁人不同。
冯芳与赵融兴许还未想好,究竟要不要离开洛阳,所以便选了家中与皇帝年纪最相近的孩子送入了宫中。
而曹操和淳于琼却是已经确定要离开洛阳的。
淳于琼知道自己的独子淳至阳性情如火,不会遮掩,因此不敢告知他,恐他露了行迹,反倒害了阖族,也害了他自己。所以只能先让淳至阳入宫,另外再想办法保住独子性命。
曹操却信任自己长子曹昂,知他沉稳有能力,所以昨夜回府,便已经实情相告,连未来家里的动向也都告之了。虽然曹昂之下还有几个弟弟,然而最大的曹丕是年也不过六岁,等到曹操离开洛阳,万一董卓起了杀心,一个六岁的孩子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的。
临别前,曹操抚着长子肩膀,道:“你是为父亲,为全家走这一趟。入宫后,你需小心谨慎,咱们父子总有再相见之时。”
曹昂生母刘氏早亡,自幼由曹操的正室丁夫人抚养长大。
丁夫人揩泪道:“不过是入宫做郎官,怎得说的这样吓人?”她尚不知曹操的打算。
于是父子两人又安慰丁夫人,而后曹昂才随宫里来人走了。
因有这一层,曹昂自来到皇帝身边,这半日来多听多看,心中思量也更多些。
皇帝之所以派他俩下来,不正是自己不想出面么?
如今洛阳城中,董卓独大,皇帝年幼,避其锋芒尚且不及,又怎会为了他们两个郎官出面?
是以此刻曹昂对淳至阳点破,是叫他不要仗着有皇帝的两千近卫,便有恃无恐,真要激化了局面,他俩很可能沦为最后被舍弃的卒子。
淳至阳虽然性烈,却不是蠢人,“那你说怎么办?”
曹昂心念急转,外面皇帝看着,自然不能拿财物与这游兵头目私了。然而刀枪无眼,对方势众,若是伤了自己或淳至阳,伤到巧处,交待了性命,也找不到人偿命。这些考量却无法对淳至阳细说,曹昂只道:“我跟他们交涉,你仔细有人冲过来。”也就是委婉点告诉淳至阳,后面他都别开口了。
淳至阳也不知是否领会到了这层意思,握紧手中剑,虎目瞪视四周,道:“哥哥你放心。”他倒是自来熟,已然引曹昂为兄长。
几十名兵丁推搡叫嚷着,眼看就要一涌而上。
曹昂冲那小头目叫道:“且慢!带我们去见张大校尉说话。”
谁料那小头目冷笑道:“方才好言相劝你们不听,如今见我们人多,便胆怯了要见张大校尉。呸!张大校尉岂是你们说见便能见的?你们算什么东西!给张大校尉提都不配!”这是把方才淳至阳骂张济校尉的话,又原样奉还给了两人。
刘协在外面看着,见曹昂心思缜密,虽然想法还稚嫩了些,在这个年纪却也算难得。他此刻已是下了马车,往对面街商铺二层坐了,刚好能看清丝绸店内的情形。
见曹昂被小头目回绝,又被羞辱,淳至阳怒道:“跟他们废话什么?都是些残兵游勇,我一个人也杀得出去!”说着挥动掌中剑,一剑将左手之人挑翻,回手又将右侧之人刺了个对穿,立时便斩杀一人。
曹昂欲哭无泪,说好的“哥哥,你放心”呢?
然而事已至此,谈话是谈不出活路来了,只有打了。
两位少年背部相抵,手中剑光舞似星光,却是一碰上就要人断肢流血。
顷刻间便倒下去三五兵丁,血流了一地。
淳至阳与曹昂这一出手,凌厉无比,竟是将众人震住了,一时不敢上前。
那小头目退到外侧,却是叫道“上啊!怕他们什么?咱们上百个人,还杀不了他们两个不成?”又叫道“谁人砍这两人一刀,我便分他一匹绸缎!”
绸缎何其贵重。
这些人当兵本就为了吃饭发财,闻言都红了眼睛,齐声呐喊,又冲上来。
丝绸店中杀得不可开交,血流成河。
对街商铺二层中,安坐的刘协却是淡淡来一句,“好身手。”
与他相对的,一旁十四岁的冯玉偏过头去,不忍再看;九岁的赵泰已是吓哭了,只还记着是皇帝跟前,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闵贡饶是半生沧桑,亲手杀过不少人,见了这场面也是不愿多看。他看看皇帝,又看看含泪的赵泰,终于明白自己心中的违和感自何而来。
像赵泰这样哭泣,或是像冯玉那样偏过头去不看,才是正常孩子该有的反应。
而明明只有九岁的陛下,却仍直直盯着对面的生死打斗,淡淡一句“好身手”。
闵贡心中一惊,却又不明白,究竟是皇帝都如此,还是眼前这年幼的皇帝的确不……正常呢?
他只服侍过两个皇帝,此前那位少帝,比眼前的陛下大不了多少岁,见到董卓时吓得又哭又叫连话都说不清楚。
这么想来,是眼前这年幼的皇帝,不似寻常人了。
刘协看了片刻,瞧出淳至阳与曹昂都身手不凡,更重要的是,估量了一下董卓手下普通兵士的作战能力。
不得不承认,董卓带兵还是很有一套的。
需知战场上真实的交战情形,与小说或史实上记载的都不同。人多是贪生怕死的,若非逼到了绝境,否则都不想以自己一死换对方一死。所以常常战场上,先锋交错之时很重要,士气很重要。若早知要两败俱伤,那么不等开战,两边都会有大量的逃兵。
而此刻董卓这些兵卒,在已死了数人的情况下,仍奋勇向前,虽然是仗着人多势众,却也能称得上是“悍不畏死”了。
难怪当初汉灵帝忌惮董卓在西凉势大,要调他来洛阳做少府,给皇家管私库,被董卓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当初董卓上书,说是得知朝廷的消息,他管辖之所的士兵都来牵衣顿足拦道哭,叫他无法上路。又说羌胡狼子野心,不得不防,他不能擅自离开。董卓就这么拖延下去,仍在凉州操练,把国家的士卒都养成了他的私兵。
有这么一群悍不畏死的兵卒,难怪袁绍等人都不敢直掠董卓锋芒,不得不逃出洛阳,在外起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