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166)
张鲁心里这一面小鼓,自打半年前去长安见了小皇帝之后,就再也没能停下来,那是昼夜不停得震天响。他有时候夜里惊梦醒来,就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下了咒,才会答应小皇帝借道去攻打益州的要求,二十万大军要从他的地盘过,他怎么可能安心呢?但是惊梦醒来之后,想一想自己的处境,背后有刘璋虎视眈眈,母亲与弟弟被杀的仇也没报,汉中就这么大的地方,再惹怒了长安,被两面夹击之下,那更没了活路。所以他答应皇帝,实在也是形势逼人,不得不如此。
长安大军来汉中的第一日,张鲁心里发慌。
长安大军来汉中的第二日,张鲁就动起了歪心思。
当初他在汉中扳着手指头数,怎么都不见大军前来,直到凉州平定羌人的消息传出来,他才知道自己又被小皇帝摆了一道。这下子张鲁心中更慌了,如果小皇帝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大军先去平定凉州,那为什么还要见他说要从汉中借道?大军直接从凉州南下,便可直入益州,前往州府。大军偏偏要绕一圈,从凉州,经沔阳来到汉中郡,其中意思当真可怖。
张鲁一颗心七上八下,既觉得小皇帝心怀不轨,又本能地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毕竟,他想要一口吃下二十万大军,也是万万不能的。便是在这等心思下,张鲁注意到了大军中不同寻常的降人士卒。
朝廷大军在凉州换了一批人,留了四万长安兵在凉州,却带走了凉州的精兵,分编到各部,一同来了汉中。
这些新编入的凉州兵,从外表就能看出明显不同来,高鼻深目,体型壮硕,其中约有半数的人,连汉话都说不利索,况且是兵败后临时加入的,更谈不上忠诚。
张鲁心知这是机会,便派了手下的祭酒,安排了人往这些羌人降兵之中去探听消息,寻找可趁之机。
探听消息最好的时机,就是士卒埋锅造饭之时。
新编入的羌人降兵,七八人一组,由一位在长安数年的羌人兵长带领。这些老羌人兵长,一部分是跟随董卓东入洛阳,后来又跟随李傕、郭汜,在后者被杀后,归顺了朝廷,已在三辅之地安居三五年,多数已经成亲,有的连孩子都有了。还有一部分则是跟随吕布征战的并州人士,虽然也是羌人,但属于东羌,后来吕布杀王允逃出长安,没能带走这些兵马,便都留在了长安城中,这部分东羌归降的士卒,装备精良,体格健硕,多为精贵的骑兵,言谈举止已经与汉人无异。
一时羹饭煮好,众士卒吃饭聊天,就听那老羌人兵长道:“你们都跟着我,只要能活着回长安,还有好日子等着你们。前阵子朝廷平定了南阳,已经找了一批士卒前去屯田,我原来的伙伴就在其中,据说分得十亩良田。南阳气候又比长安暖和,比咱们凉州更是暖和,收成也好……”
新羌人降兵用还不利落的汉话问道:“他在南阳,你怎么知道?”
“写信啊。”老羌人兵长道:“他是家中大儿子,写信给家中老母,我们是邻居,自然也听说了。”
新羌人降兵又问道:“那他的老母亲呢?”
“跟着长安的小儿子过呗。”老羌人兵长叹了口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长安到南阳,虽然路途不算很远,但对于老人来说还是艰难。朝廷迁徙民众,在路途上,又难以等待老弱……”
新羌人降兵们沉默听着。
半响,新羌人降兵中有个少年,望着不远处披甲走过的骑兵,目露艳羡之色,用羌人的话说道:“我要是也能做骑兵就好了。”什么分田地,养老母的事情,离他还太遥远了。
老羌人兵长眼睛一亮,拍拍自己脑袋,上面下了命令要做好这些新人的“思想工作”,他从前只顾着说朝廷分田的事情,倒是忘了对于年轻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做一名勇猛精贵的骑兵更有吸引力呢?他调转话头,说起军中选拔骑兵的制度来。
一众新羌人降兵这下果然聚精会神听起来。
来探听消息的祭酒们无功而返,回到师君张鲁面前,臊眉耷眼道:“策反羌人降兵之事,恐怕难成……”
张鲁心中那慌乱的鼓点声又激烈起来。
请神容易送神难,他该如何才能送走这近二十万长安大军啊?
张鲁又恨又急,若他真通鬼神之道,头一件事儿是咒死益州刘璋,次一件事儿就是咒死长安小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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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汉中, 张鲁愈发觉得朝廷大军久留要出事儿,因将治下二十四祭酒都召集到了身边,要对他们面授机宜。万一果真出现了最坏的局面, 朝廷大军不仅要灭掉刘璋, 还要顺手也薅一把他, 那便要这汉中包括周边州郡的信徒全都揭竿而起。
百万信众为师君一怒, 就是手握二十万大军的小皇帝也要掂量一二。
“到时候就以此符为讯号。”张鲁讲述已毕, 环顾室内众祭酒, 肃然道:“只要见到这符,便领着治下鬼卒奔来汉中,杀汉军,扶正道。如此,天官赐福,地官赦罪, 水官解厄。你们的好日子便要来了。”
众祭酒看着他掌中那一柄三五斩邪雌雄剑,都齐齐称是。
忽然,有人扣门道:“师君, 苏大将军说有紧急军情,要请您过去商讨。”
张鲁心中一惊, 然而不到最后关头, 他并不想真与朝廷这二十万大军硬碰硬, 便起身, 用气音对室内的二十四名祭酒道:“记着我的话。”这才开门, 随来人去见苏危。
不怪张鲁惊慌, 自从大军入汉中以来,除了第一天见过这位苏危大将军一面,此后张鲁几次借着事情想要再见一见他, 摸一摸朝廷的意思,都没能见到人。
苏危入城半月来,一直对他避而不见,此刻却忽然要主动要人来请他,最好是真有什么“紧急军情”。
张鲁走入苏危在城郊临时扎的大帐内,就见年轻的将军披甲坐在地榻上,正低头用油布擦拭着他膝上的五尺长剑。
“大将军。”张鲁唤了一声,站在门口,心底犹豫要不要孤身进去。
“坐。”苏危没有抬头,仍在揩拭长剑。
身后的亲兵已经放下帘幕,张鲁只得走入帐中,却没有依言坐下,仍站在门口,道:“大将军说有紧急军情找我?”
苏危拇指轻抚剑身,略试锋芒,轻声道:“师君看着我,就没有想起什么人来?”
张鲁闻言一愣,走近两步,借着帐内烛光,仔细打量转头看来的苏危,只见年轻的将军相貌俊美、眉宇间略有阴郁之色,仿佛是有几分眼熟,但想不起究竟是与哪位故人相像,一面疑惑一面笑道:“我年岁上来后,记性便不比从前了。还望大将军赐教,莫不是哪位故人之子?”
苏危拎着长剑起身,走到距离张鲁三步之处停住——这个距离他若是动手,手中长剑立时便能贯穿张鲁胸腔。
“师君再仔细看看。”苏危侧过脸去,让明亮的烛光打在他面上。
“这……”张鲁心中微动,故人的名字就在嘴边,却怎么都想不起究竟是哪一个。
“看来是师君剑下亡魂太多,一时想不起了。”苏危淡声道。
张鲁立时退了一步,待要夺门而逃,却恐跑不出这武将的长剑,况且他为师君,执掌百万鬼卒,又是在汉中他的地盘上,就算这苏危跟他有什么私人恩怨,也不敢在当下动手。他略镇定了些,冷声道:“大将军看来并没有紧急军情,还请派人送我回去。”
“汉中太守苏固,这个姓名师君有印象吗?”
仿佛一道炸雷劈下来,张鲁愕然道:“你是苏固的……苏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