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160)
刘协见他老实了,揉着一切如常的右腕,腹中暗笑。当初卢植故去,长子次子都病故,只留下一个不满十岁的幼子卢毓。这四年来,他可谓是将卢毓带在身边养大的。卢毓幼时文弱,身子骨并不算康健,十一岁与十二岁时,分别染了两次风寒,昏沉数日,险些救不过来。当时张仲景等人还未入长安,全靠宫中医工诊脉开药。卢毓病中昏沉,有几次已不能下咽,旁人都不敢硬灌,最后还是刘协亲手来的。等病好了,这孩子倒是活蹦乱跳,浑然不知自己在生死线上走了两遭,倒是看顾着他的刘协着实心累。
经张仲景调理了大半年后,卢毓身体素质比从前好了许多,跟皇帝软磨硬泡着在北军讨了一个小职位,每日跟着淳于阳去巡营。卢毓很当成一回事儿,不管是酷暑还是严冬,不管是凌晨还是半夜,从不叫苦叫累,有些头痛脑热的,也自己硬撑着不说,后来有一次诵书时高烧,虽然背诵的内容毫无遗漏,人也口齿清楚,但脸都已经烧得通红了,还是被皇帝看出了端倪。君臣二人,就卢毓在军中的这桩差事上斗智斗勇,已有一段时日。
刘协此刻腹中暗笑,口中却道:“你要代朕把奏章都批了?朕可算知道从前的权宦是怎么来的了。”
这话若是旁人听了,早要离席谢罪,惶恐不安了。
卢毓却只是清俊双眉微蹙,大约觉得自己跟权宦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给皇帝调侃一句也没什么,只将笔尖蘸饱了墨汁,一脸认真道:“陛下要写什么回信?”
“先写给子脩,”刘协一面想着,一面道:“你此前的来信,朕已收到。张绣已到长安。朕要他做了段煨的副将。这家伙现在看起来是老实些了。你上一封信中说张杨找你探听长安情况。这是很正常的,你不用为朕担心。不只是张杨这一处,冀州袁绍,寿春袁术,乃至天南海北,异族杂种,都在等着长安的消息,看大军南下后,朕与羌人这一战,究竟是谁输谁赢。若是长安不能一举镇住西北,那这些豺狗便要群起而攻。所以对西北这一战,不容有失……”
卢毓耳中听着,笔下写着,小脸上神色渐渐端凝起来。
一时未央殿中,伴着皇帝低沉的话语声,唯有毛笔擦过纸面时轻微的沙沙声,与偶尔一阵的遥远风声——至于那鹅毛般的大雪,落下时是悄然无声的。
而张仲景接了皇帝的命令,每隔几日便往士孙府中给老大人看诊,这日在府外却又遇见了那位站在驴边的矮小文士。
“你吃药了吗?”张仲景径直问道。
王粲见又是这晦气医官,待要避开已来不及,到底是皇帝派来的人,王粲也不想得罪他,便敷衍道:“已吃过了。”
张仲景走到他面前来,仔细看他面色,俄而摇头,叹气道:“你这个人,怎么讳疾忌医,没吃药还要骗我说吃了。你这样下去,真要四十岁便落眉而死吗?赶紧听我的劝,回家好好吃药,再晚了可真就没救了。”
王粲被他说得心中发毛,一时嗫嚅,看他走入士孙府中,自己愣了回神儿,扯一扯驴耳朵,听着那嗓子驴叫,才又高兴起来,牵着驴走在初春雪化后泥泞的路上,低声道:“过几日士孙老大人回了乡,我便同文始(士孙萌字)一同去往荆州,再不见长安这些神经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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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金城,镇西将军韩遂在温暖的大帐中,观赏两名光着膀子的力士比武,一圈武将都围在帐中,时而齐声叫好,时而又惋惜叹气。
韩遂居中坐了,手中拎着一根啃了几口肉的流油羊腿,来一口烈酒,正觉浑身火辣辣得舒服,忽然见大帐帘幕被掀开一道缝隙,闪身进来一名亲兵。
“将军,征西将军马腾来了。”
韩遂兴致被打断,有些不悦,嘟囔道:“他不好好在汉阳待着,跑我这里来做什么?”话虽如此,但听到帐外脚步声匆匆,知道马腾就要进来,韩遂还是换了一副笑脸,起身相迎道:“老弟来得正巧,看这一局是谁输谁赢。来人,给客人上酒!”
马腾快步而入,面上忧色不加遮掩,苦笑道:“文约(韩遂字)兄好兴致,兵临城下,面不改色。老弟我却做不到,连夜来投奔你了。”
两人虽然同在凉州,但马腾在汉阳,距离长安更近,有什么事儿也自然是马腾先受着。
韩遂已经听说了长安要对西羌用兵之事,但总觉得离自己还远,因倒了酒,塞在马腾手中,笑道:“寿成(马腾字)老弟这是慌了?怕他什么!长安城中大军都从汉中往益州去了,就剩下那万余守城的兵,能成什么气候?我不信小皇帝敢把守城的兵也都全派出来。那段煨虽说是段颎同族,但到底不是一个人,领着几千兵马,来凉州能做成什么事情?你不要慌,且坐下来吃酒。”
马腾无奈,见韩遂没有屏退左右之意,只能低声道:“事情不对。”顿了顿,轻声道:“汉阳城,破了。”
韩遂一愣,反应过来后,这才眯起醉眼,仔细打量马腾。只见这位老弟风尘仆仆,发间还有枯黄的草屑,双唇干裂,面色惶急——他不是谦虚,这是真来投奔的。
韩遂高声道:“都出去!”待众人都退出去了,才反身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有两万兵马,汉阳城怎么会被破了?”
“来的人不对——人数不对。”马腾深吸一口气,双手到此时还在轻颤,“朝廷放出来的消息绝对有问题。我亲自上了城墙,朝廷兵马射来的箭雨,叫我们城墙的士卒根本抬不起头来。这些人装备精良,绝非仓促而来,竟然有与我汉阳城墙一般高的耧车……说来惭愧,老弟我夜半惊醒,便听得城外喊杀声震天,亲自督战不到两个时辰,便已然城破。若非部下拼死相护,我恐怕都难以来见兄长,妻儿如今还都陷落在城中。”
“这怎么可能?”韩遂不能相信。
自古以来守城容易,攻城却难,若不得不攻城,最终常常陷入围城一两年,逼得城内粮食断绝不得不投降。但这需要攻城一方有强大的后勤支援能力,还要有数倍于对方的兵力。
长安——如今的长安怎么会有能力,在两个时辰之内就拿下汉阳城呢?
韩遂不敢相信,但汉阳城的征西将军马腾本人就坐在他对面,亲口告诉他这一切。
马腾现下也是震惊又痛苦,又道:“来人绝不止区区数千人。只压得我们城墙抬不起头来的箭雨之势,恐怕来人骑兵数目比我们守城的兵还要多。”
“两万骑兵?”韩遂又是一惊,“老弟,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骑兵金贵,而且不像步兵三个月就能训练出来,好的骑兵从练习骑马开始,到马上开弓射箭,没个几年是打磨不出来的。天下这等光景,什么人能养得起两万骑兵?
“除非……”马腾却像是醒过神来,“长安城中的大军全往我们这里来了。你算一算,小皇帝亲政到如今有几年了?是不是刚好训得出一批骑兵?”
“不可能!长安城中的大军明明是往益州去了!经汉中往益州去了!”韩遂怒道:“你怕是吃了败仗,精神恍惚了吧?还是先下去歇息片刻,再来同我说话。”他不愿意相信马腾所说的这种情况。
“我的斥候也告诉我长安大军是往汉中去了。”马腾沉痛道:“但我亲眼所见,来者不下十万兵,其中骑兵即便是不足两万之数,也绝对不会少于一万。这必然是长安大军来了。斥候传送假的消息,从前也不是没有过。文约兄莫要生气,还是想想怎么办吧。否则等兵临城下,就什么都晚了。”
“小皇帝为什么要对你我动兵?为何要选在此时?”
“自长安要对益州用兵的消息传开之后,凉州羌族杂种便心思浮动,至少有七八个部族曾东进掳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我二人是乐见其成的,非但没有约束,甚至还准备趁势赚些好处,兴许是这点惹怒了小皇帝。又或者……”马腾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又或者……小皇帝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凉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