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94)
不知为何,当他问出“陛下为何要救温侯”,当皇帝向他轻轻摇头不语,曹昂觉得,这就是那鲜少的、属于皇帝的柔软一刻。
曾经他以为任何人在皇帝眼中,都是一柄刀,无非锋利与否的区别。
可是后来皇帝夜宿低语同他讲,赞他是帝王之玉,不可片刻离身。
不久之前,他亲手操办,眼见王允与吕布如何一步步走入皇帝棋局之中。
皇帝甚至没有操纵任何一枚棋子,他只是看出了王允的野心与吕布的贪婪,恰到好处得利用了这一场鹬蚌相争。
在曹昂原本想来,皇帝本可以更早知会吕布,又或者调停双方、保得两人性命。但是皇帝没有,没用的棋子只是负担,与其残存,不如看他自取灭亡。
刘协临风而立,俯瞰这座古老庞大的长安城,如从前一样,第一千次一万次感受到人是多么渺小,生命又何其短暂,哪怕人间帝王,终逃不过岁月磋磨,并不比城墙中的一块土砖更长久。
“那解签道士的碑立了么?”刘协忽然问道。
曹昂没料到皇帝日理万机之中,竟然还记挂着这样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一愣道:“内情机密,只立了一块无字碑。”
“无字碑。”刘协叹了一声,看着他,道:“王允之死,你觉得朕狠心么?”
曹昂微一迟疑,双唇微动。
刘协不许他说出谎言,笑道:“你要犯欺君之罪么?”
曹昂垂手道:“瞒不过陛下。”他乃是官宦出身,自幼所学,也无非正统经史子集,王允虽然迂直高傲,暗中对朝廷重臣下手,干犯死罪,但是以曹昂来看,王允原可以死得更体面一些——如果皇帝愿意的话——只要皇帝愿意。
“朕知道,朕要你做的许多事,都与你信念相背。”刘协手撑着雕饰精美的栏杆,轻声道:“朕要你暗杀李傕、郭汜,又要你旁观王允、吕布之争……暗杀,原不是君子所为。”
曹昂亦轻声道:“李傕、郭汜之事又不同……”
“都是一样的。”刘协摇头轻叹道:“你若要给他留体面,就要冒着丢了性命的风险。子脩,你一切都是极好的,只是心太善了。”
曹昂道:“我能为陛下杀人。”
刘协轻笑,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孩子那样宽容,又带了些悲悯,“乱世容不得善心。”
曹昂想要反驳,但是他忽然想到琅琊满门之死,想到在徐州与陶谦对战的父亲,想到自己在太行山时见到易子而食的村民……他对上皇帝的目光,微张的唇一点一点闭紧了,紧得就像一只被海鸟啄过的蚌。
也许是他自己改变太慢了,曹昂心想。
虽然他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但他的心还坐在昔日曹府宁静的书房里,温习着子曰诗说的内容。
“朕怜惜你的善心。”刘协双臂展开,手撑在栏杆上,迎风俯瞰下去,只觉大地好似在飞快向他涌来,有种坠落的眩晕感,“但是不要让你的善心害了你。”他的声音被风声吹得七零八落,也许他并不希望曹昂听清这一句。
曹昂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像一道沉默忠诚的黑色影子,凭生相伴、与光同在。
皇帝派兵出城的消息很快传开,成为长安城高官权贵之中私下最关注的话题。
长安城中已有二十万大军,如今按照皇帝屯田的政策,在士孙瑞、贾诩与曹昂等人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得进行着。王允横死、吕布外逃、皇甫嵩滴水不漏,偌大的兵权落在刚刚年满十三岁的小皇帝——灵帝如今唯一健在的儿子身上。无数双眼睛都落在了皇帝身上,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种情况下,皇帝第一道调兵符,便是要西凉降将李利领兵五千,东进洛阳——在先还有淳于阳带数名亲兵连夜出城。
据皇帝说,是得了吕布的消息,要令人将他缉拿归案。
但是长安城中百官看了两年,已知这小皇帝不可小觑,都不信小皇帝此举只这一点用意,但是更深的用意他们却揣摩不出,只好往皇帝身边人身上下功夫。
比如此时濯龙园中,陪伴长公主刘清种菜的张绣。
早前孙平送来的那批种子撒下去,如今已冒了绿油油的叶,日渐肥大青翠,不久便可采摘做成盘中餐。
刘清虽然很为从前濯龙园中姹紫嫣红的风景不在而惋惜,但是也从种植中渐渐体会到了收获的乐趣,内心原谅了皇帝弟弟的“讹诈”,每日里来侍弄这些生机勃勃的菜苗,比从前摆弄鲜花还要上心。她那华美迤逦的留仙裙自然是不能再穿了,此时一身短衣,只衣料的紫色彰显着她与平民、低阶官员不同的身份。
“殿下仔细手。”张绣托着银盘在旁侍立,他生得精神,虽不甚俊美,然而打小跟着叔父在外讨生活,说话行事都很得长公主欢心。
孙平在旁笑道:“这行韭菜长得够高了,再长下去就老了。”
刘清笑道:“那就割这行韭菜,回去叫膳房的宫人和鸡子一同炖了。再采点苏叶,搁在里面提味。”她一面说着,孙平一面动手,短镰利落,很快割出半行韭菜来。
“这些便够了,做好了给陛下那边送一份,再给姑母处送一份……张绣,张绣?”刘清唤了两声,张绣才回过神来,忙捧着银盘接了新鲜的韭菜。
刘清笑道:“你想什么呢?”
张绣叹气道:“臣正想,这濯龙园的韭菜该是何等滋味呢。”
刘清“喷”的一笑,道:“什么滋味?韭菜滋味呗。统共这么多,可没送你的。你真想尝尝,便留下来在我长乐宫里吃一口。”
张绣忙笑道:“臣求之不得。”又看向孙平,道:“李将军出征,孙夫人何不也留下来用膳?若不是孙夫人出力,我们原也吃不到这样好的韭菜。”
张绣向长公主大献殷勤之时,孙平只作不闻,专心做事。
此时见张绣提起她来,孙平眉目不动,拿石块抹着镰刀上的泥,微笑道:“家里还有孩子在,我就不留在宫中了。”
刘清则是有些讶异,道:“李利又出征了么?”
张绣见入了正题,忙笑道:“怎么殿下不知道?昨夜陛下点了几千人马,跟着李将军出城,据说是往洛阳去捉温侯了。淳于阳校尉也出了城。”
刘清一愣,道:“去捉吕布了?”又叹气道:“吕布原是个老实人,也不怨他要杀王允……”她收拾好东西,也不顾孙平身上脏污,挽了孙平的胳膊,絮絮叨叨道:“孙夫人你还不知道吧?我姑母见柔夫人可怜,将她接到府中来安置。那柔夫人当真可怜,如今竟是半疯了,颠颠倒倒说王允、黄莺儿等人的事情,嗐,那王允也着实下作,竟叫黄莺儿撺掇柔夫人,骗吕布说柔夫人有孕,这才逼得吕布杀了董卓……”她聊起八卦来,停都停不下。
直到孙平离开长乐宫之前,张绣都没能再找到插言的机会。
而另一边,尚书台中士孙瑞与贾诩正襟危坐,听到推门声响,都立时起身相迎,眯细了眼睛打量着阔步走进来的曹昂。
青年肩平腰直,虽已初秋,因皇帝御令,宫中停作新衣,仍是穿着季夏时黄色的郎官服,他眉目清正,脸上挂着谦和亲切的笑容,只腰间垂下的金色丝绦与其上挂着的紫色官印,彰显着他不容小觑的地位。
“小子怎敢劳动两位大人起身?快请入座。”曹昂一笑露出白净的牙齿,举手投足无不流露着良好的教养与风度,“请坐上首。”
士孙瑞收回目光,声音苍老道:“曹公子代陛下行事,臣等岂敢怠慢。”与贾诩坚持推辞,要曹昂坐了首位。
士孙瑞与贾诩虽然隶属不同势力,但是在曹昂一事上却难得的达成了共识了。
他们觐见陛下之时,与曹昂也打过许多次照面。但那时候的曹昂是隐在皇帝身后的一道影子,只在场面剑拔弩张之时才开口说话,缓解旁人的尴尬或恐惧。寻常官员只觉曹昂亲切温润,背地里叫他“笑面公子”,只有士孙瑞、贾诩这等老狐狸才清楚,皇帝身边诸人,勇武善战如淳于阳,秀美善语如冯玉,家世高贵如伏德,都不如这位笑面公子更得帝心,也都不如这位笑面公子可怕难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