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301)
伏寿坐在榻上没有动,只在孙权进来后,才微笑道:“吴侯怎么冒雨回来了?”又道:“老夫人昨日还问起你。”下意识想要孙权离开。
孙权带着一身水气,目光落在案上的锦缎样子,更是面色不好,沉声对伏寿的侍女们道:“你们都下去。”
伏寿见他声气不对,目光一凝,给自己的侍女使个眼色,要她们在屋外守着、但不要离开太远。
孙权见状,再忍不住火气,冷笑道:“我在这府中说的话,究竟还有没有人听?”
伏寿观察着他,思量着原因,含笑道:“吴侯这话是怎么说的——谁给你气受了?”
“谁给我气受?”孙权两步上前来,举起案上的锦缎样子,怒道:“这是什么?殿下是打首饰少了金银,还是裁新衣少了布帛?您只管张口,我岂会少了您一分一毫。当初你说要借着陛下的商路售卖锦缎,我只当你要找点事情做,也就由着你去了。但如今商路不通,你怎好逼着吴地的官员来买这锦缎?还要你的侍女去骗人家顾老夫人。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有没有跟我商量过?直到人家问到我脸上来,我才知道你都做了什么!你有没有考虑过你这样做事,我在外面——我的脸往哪里搁!”他说到激动处,拍得自己的脸“啪啪”作响。
伏寿大可以翻旧账,批驳他,比如当初与步氏做下事情来的时候,有没有跟她商量过,有没有考虑过她的脸面。
但那没意思。
伏寿也不愿意将步练师牵扯进来。
她听得是因为锦缎之事,脸色一沉,静静望着孙权,平淡道:“吴侯原来是因此事动怒。”又问道:“是谁问到吴侯面上来了?”
孙权没好气道:“还能有谁?你都找了哪些人心里不清楚吗?今日可是丢了大脸,子布找我诉苦,公瑾兄也嘲弄于我。”
伏寿闭目忍下情绪,又问道:“他们究竟是如何说得?请吴侯叫我明白。”
说来也奇怪,孙权明明不想回答,但大约是成亲后这二年的习惯,又大约是伏寿此时沉静的态度,他最终还是把张昭与周瑜的话复述了出来。
伏寿听完后,笑道:“这不是很好吗?张大人买锦缎两尺,周都督买锦缎一匹。这是好事儿啊。”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气我?”孙权像是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愤怒无处发泄,嘶声道:“你是朝廷的江东长公主,是我孙权吴侯的妻。你为何要自轻自贱,堕落去做商户?从前你当个玩意儿也就算了,如今又逼问到官员家中,成何体统?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我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又道:“女儿生下来就给我母亲带在身边,如今四个月间,你去看过她几次?你若果真在府中闲了,我去跟母亲说,还把女儿给你养。”
“你去说。”伏寿截口道,语气仍是沉静的,但因为眼中涌上来的泪花,显出一种奇异的悲壮,“你去跟老夫人说,把女儿给我养。”
孙权一噎,倒退了两步,自毁失言。
吴老夫人认准了伏寿所出的女孩,乃是她那英年早逝的长子孙策转世,带在身边,日夜看护,爱逾珍宝。
伏寿吸了口气,压下泪意。
孙权道:“你是长公主殿下,你若果真不愿意,我母亲还能强过你不成?”
伏寿垂眸,父母之爱子女,为之计深远。她爱女儿,但女儿跟着吴老夫人,更有益处。
孙权又道:“总之,既然朝廷的商路不通,你且把锦缎的事情停了吧。你若是缺了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只管叫侍女来找我,不管是我府中还是朝廷,都不可能短了你的。”
伏寿淡淡一笑,道:“好啊。我要锦缎十匹,还请吴侯买给我。”
锦缎何其贵重,十匹价值甚至可以在偏远之所买下千百顷的土地。
孙权怒道:“你要十匹锦缎做什么?”
“不是我缺什么,只管开口吗?”伏寿冷笑道:“吴侯话说的大气,怎么我真问你要的时候,你又如此吝啬了呢?”
仰人鼻息、手心向上的日子,从来不会像男子所许诺的那样诱人美好。
孙权忍了一忍,道:“所以你织造售卖锦缎,就是为了钱?”
“我为了钱?”伏寿必须要很努力,才能压下心中的嘲讽与不屑,她探身将窗户推开到最大,道:“吴侯啊吴侯,你可曾真的睁眼看过你治下的这片土地?”
“我自然是看过的。”孙权道:“长兄故去的那一年,我就已经随着公瑾兄等人,踏遍了吴地六郡。这一年来,分田改革,我更是领兵把山林之中都梳理清楚了。我难道没有看过这片土地吗?”
“那你可看清了这片土地上的人?”
“人?你是说百姓?”孙权一脸莫名,道:“自然都看了。汉人、越人,什么样的人,我都清楚。他们过的什么日子,我也都清楚。我在外面征战安抚,不也是为了他们过上好日子吗?分田之后,外面不知道多少人都感谢我,简直要给我立长生牌位了。真说起来,你才是在府中,不曾看过外面百姓的人。”
伏寿此时看一眼孙权都觉生厌,扭头望着蒙蒙雨幕,冷漠道:“吴侯眼中的人,只有男人。我眼中的人,却还有女人。”
孙权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分田之后,普通百姓能吃饱穿暖了,女人的日子就真的好起来了吗?”伏寿轻声道:“我是江东长公主,尚且有你这个丈夫怒气冲冲闯进来,斥责于我,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能想象寻常妇人的生活吗?你能想象投河自尽的妇人站在桥上时在想什么吗?你能想象举起菜刀将丈夫在睡梦中杀死的妻子此前都经历过什么吗?”
孙权匪夷所思得望着伏寿。
伏寿不在乎他的目光,蔑视得转过来看着他,冷冷道:“你不能。你不能,你也不在乎。”
孙权被她目光所慑,竟一时不敢辩驳。
伏寿又道:“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
伏寿的这种想法,是超越时代的,也与她独特的经历有关。她原本是公主府中的庶女,自幼听从阳安大长公主的教诲,一意要成为贤妻良母的。然而谁知道风云变幻,她几乎得到了入主中宫的机会。又因为皇帝迟迟不松口答应,而她的母亲阳安大长公主却已经急不可耐。于是阳安大长公主亲手砸碎了她捏起来烧制好的这尊“贤妻良母”器皿,又和上水,要重新烧制成一款千娇百媚的美人瓶。可惜陶土可以重来,人却有心。伏寿在这个过程中经历巨大的痛苦,不断的自我怀疑,极度的压抑,也正因此,诞生了在这个时代极为稀少的、属于女性的自我意识。
而这种原本模糊的自我意识,经过皇帝点拨后,在伏寿离开长安远嫁的路上,逐渐成型。
因为这份独特的自我意识,伏寿眼中看到的人事物,也与此时一般的人不同。
孙权看到田间男子与女子夫唱妇随,多子多福;伏寿却看到那妇人手中牵着两个孩子,身上还背着一个小孩子,凸起的小腹中大约还有一个孩子在来的路上,这个妇人密集生育之后,身体会出问题吗?毕竟董意产子而亡,而她只是生了一胎,就再也不能畅怀大笑了——大笑时,下|身会漏|尿。有关于妇人生产的一切,都被打上了“不洁”的名号,不能宣讲,不能记录,只由每一个懵懵懂懂的女孩,经历过后,独自默默承受。
孙权看到呈上来的案卷里,写某年某日某地有妇人与丈夫争吵打骂之后,投河自尽,尸首于某处寻到。伏寿却忍不住要想,如果这妇人离开原本丈夫的家中,还能另有谋生之法,是否还会选择这条死路。
阳安大长公主用痛苦给伏寿打开了一扇窗,让伏寿看到,原来女人可以有不同的模样,她可以是当家主母、端庄贤淑,也可以是红粉佳人、千娇百媚。
而皇帝未央殿中那一番话,让伏寿真正睁开了眼睛,让她见到原来自己的力量,只要运用得当,也可以为国重臣,匹敌吴侯。